大刘的搪瓷缸子磕在桌沿发出轻响时，砚青正用勺子刮着碗底最后一点豆腐脑。
机油混着豆香钻进鼻腔，他抬头便看见修车铺老板咧开的笑——那笑纹里沾着晨露，和记忆里奶奶常说的"老巷里的太阳"一个模样。
"周婶这手艺，比我家那口子熬的强十倍。"大刘把缸子往灶台上一墩，油渍在蓝布围裙上洇出个小圈，"昨儿修摩托手冻得发僵，喝了这口热乎的，手立马能拧螺丝。"周婶抄起铜勺敲他手背："少贫嘴，要甜的咸的？"
"甜的！"大刘和驰野同时开口。
砚青的勺子顿在半空。
记忆突然漫上来——十六岁前每个清晨，奶奶总牵着他的手跨进这家铺子，她总说"小砚青胃寒，得喝甜的"。
那时候老板娘是个梳麻花辫的姑娘，会往他碗里多撒把桂花，说"甜到心里头，小少爷就不皱眉头啦"。
"发什么呆呢？"驰野的声音裹着豆浆香飘过来。
砚青这才发现自己盯着周婶手腕上的红绳出了神——朱砂线编的平安结，和昨夜他在窗台捡到的那根一模一样。
当时驰野追着流浪猫撞翻他的工具箱，红绳从摄影包夹层掉出来，他蹲下去捡时，闻见绳子上有股淡淡的松木香。
"给。"驰野推过来一杯豆浆，杯壁凝着细密的水珠，"周婶说你从前总喝甜的。"
砚青指尖刚触到杯壁，就像被烫了似的缩了缩——不是温度太高，是太像了。
像奶奶冬天塞给他的烤红薯，像暴雨天奶奶披在他肩上的旧毛衣，像所有他以为早就随着奶奶埋进老城墙根的温度。
驰野的相机又亮了。
这次砚青没躲。
他看着镜头里自己的倒影：蓝布衫袖口沾着点豆沫，睫毛上还挂着刚才吹豆浆时溅起的水雾。
驰野的影子从镜头后探出来，帽檐歪着，露出眼尾那道淡疤——他记得驰野说过，那是替邻居小孩抢风筝时摔的。"那小孩后来送了我颗水果糖，"驰野举着相机笑，"比修书有意思多了。"
"你笑什么？"砚青突然问。
他听见自己声音发闷，像浸在浆糊里的旧纸页。
驰野放下相机，屏幕里的照片正自动传到手机。
他滑动着看刚才拍的：砚青低头喝汤时，晨光从竹帘缝里漏下来，在他苍白的脸上染了层淡金；砚青抬头时，睫毛在眼下投出的影子，比他修书时俯在案头的影子要软和十倍。"就觉得..."他摸着后颈笑，"你喝豆浆的样子，比修《大观帖》残卷还认真。"
砚青的耳尖瞬间红了。
他低头猛喝一口豆浆，甜得发腻的豆香呛进鼻腔，眼眶又酸起来。
可这次不是因为烫，是因为喉结滚动时，他忽然想起奶奶临终前说的话："小砚青要学会自己暖自己呀。"而此刻掌心里的温度，是别人递过来的。
巷口的风突然转了方向。
沈砚的青布衫角先撞进砚青的视线。
他抬头时，师父正站在竹帘外，晨雾漫过他的鞋尖——那是双洗得发白的黑布鞋，和砚青去年替他纳的千层底一模一样。
沈砚的目光扫过驰野搭在桌沿的手，扫过砚青攥着豆浆杯的指尖，最后落在两人中间那根红绳上——砚青刚才掏手帕擦嘴时，红绳从口袋里滑出来了。
"师父？"砚青下意识要站起来，膝盖却撞在桌腿上。
豆浆杯晃了晃，几滴甜浆溅在蓝布衫上，晕开个浅黄的圆。
沈砚没说话。
他的目光像从前检查修复古籍时那样，一寸寸碾过砚青的脸——从沾着豆沫的嘴角，到泛红的耳尖，再到眼底那点他从未见过的柔软。
最后他看了眼驰野，对方正把相机收进帆布包，动作轻得像在收一张易碎的老照片。
"我去买包烟。"沈砚突然说，声音比平时更哑。
他转身时，青布衫带起一阵风，吹得竹帘哗啦作响。
大刘举着搪瓷缸子喊"沈师傅来碗豆浆"，被周婶用铜勺敲了手背："没看人家有心事？"
砚青望着师父消失在巷口的背影，喉咙突然发紧。
他想起上个月替沈砚整理药箱时，在抽屉最底层发现的病历单——"慢性支气管炎，需避免情绪波动"。
师父总说"古籍修复要沉得住气"，可刚才他转身时，脊背弯得像被雨水泡软的老纸。
"要走了吗？"驰野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
摄影包己经挎在肩上，帽檐被风吹得来，露出额角的碎发，"我送你回工作室？"
砚青摸了摸口袋里的红绳。
刚才沈砚看红绳的眼神，让他想起去年冬天，有个收藏商想高价买走奶奶留下的《漱玉词》抄本，他抱着书缩在墙角，说"旧书不会离开我"。
可现在，他摸着红绳上的朱砂结，突然觉得——有些温度，或许也不会轻易离开。
"走吧。"他说，声音比早晨的豆浆还轻。
两人沿着青石板路往回走时，砚青听见头顶传来瓦片碎裂的轻响。
他抬头，看见原本晴好的天空正慢慢沉下去，铅灰色的云团从东边涌过来，像谁不小心打翻了砚台里的墨汁。
风里有了潮湿的土腥气，和梅雨季快来时一个模样。
驰野把帽檐压得更低了些，却压不住眼底的亮："要下雨了。"
砚青没说话。
他望着前面转角处"归墟古籍修复"的木招牌，忽然想起奶奶说过，老巷的天最会变——前一刻还晴着，下一刻就落雨，可雨停了，青石板上的青苔会更绿，墙根的小蓝花会开得更旺。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红绳，又摸了摸胸前——那里还藏着奶奶临终前塞给他的银锁，此刻正随着心跳轻轻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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