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从周婶的吆喝里砸下来的。
"要下雨了,你们快回去!"铜勺敲在搪瓷缸沿的脆响还没散,第一滴雨便精准砸在砚青的后颈。
他条件反射缩了缩肩,脚尖己经往墙根的青石板缝里挪——老巷的屋檐窄,得赶在雨大前占到能遮半片肩的位置。
可腕骨突然被攥住。
是驰野的手。
比纸页暖,比浆糊干,指腹还带着按快门时磨出的薄茧。
砚青刚要挣,那力道却松了些,只虚虚扣着他手腕,像捧着本脆得掉渣的宋刻本。"跑什么?"驰野的声音混着雨声撞进耳朵,帽檐往下滴着水,在两人之间串成透明的线,"我想试试,你能不能跟我一起疯一次。"
疯。
这个字在砚青的世界里,向来和古籍修复无关。
他修《永乐大典》残页时,能在台灯下耗三天,指甲缝里的糨糊干成白渣;他翻老书摊找奶奶的《漱玉词》抄本时,能蹲在霉味里翻二十箱旧书,膝盖蹭得全是灰。
可"疯"——他最后一次疯,大概是七岁那年,攥着奶奶给的桂花糕追蝴蝶,结果摔在青石板上,蓝布衫蹭破个洞,被奶奶用红线绣了朵小菊。
此刻驰野的掌心正贴着他腕间那朵褪色的小红菊。
"走啊。"驰野笑起来,眼角的浅疤被雨水泡得发粉,像片被雨打湿的薄花瓣。
他拽着砚青往巷口跑,雨珠顺着帽檐砸在两人交叠的手背上,砚青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混着雨声,还有驰野肩头摄影包晃动的轻响——那里面装着他的镜头,装着老巷的烟火气,此刻正撞着砚青的胳膊,一下,又一下。
他们跑过卖油纸伞的阿婆摊,阿婆举着伞喊"要伞吗",驰野回头喊"不要,我们有雨!";跑过爬满青苔的砖墙,青石板缝里的蓝花被雨压得更低,却更艳了;跑过"归墟"的木招牌,砚青瞥见橱窗里自己的倒影——蓝布衫贴在背上,发梢滴着水,眼睛亮得像被擦过的古玉。
最后驰野拽着他拐进条死巷,推开半扇朽了的木门。
"以前拍过这里。"驰野抹了把脸上的水,帆布包滴着水搁在墙根,"屋主搬去新区十年了,说等拆迁款,可老巷拆了又建,建了又拆,这屋倒成了活化石。"他用袖子擦了擦窗台的灰,示意砚青坐,自己却倚着斑驳的砖墙,T恤紧贴着脊背,露出腰侧一道浅色的疤,"去年冬天拍流浪猫,它们在这儿搭了窝。"
砚青坐下时,闻到老屋特有的气味——潮湿的木头混着若有若无的沉香味,像奶奶的旧木箱。
他摸了摸裤袋里的红绳,发现不知何时攥得太紧,指节都发白了。
抬头时,驰野正望着他笑,雨水顺着下颌线滴进领口,在锁骨处聚成小水洼:"你刚才跑的时候,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我...没跑过。"砚青声音发闷,低头盯着自己湿透的鞋尖,"奶奶说,老巷的雨要慢慢走,急了会踩坏青苔。"
"可青苔被雨浇过,会更绿啊。"驰野蹲下来,和他平视。
雨帘隔着破窗,把他的脸割成细碎的光片,"就像你修书时,得让旧纸吸足了水,才能补得平。青苔与风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青苔与风最新章节随便看!
砚青,你总把自己裹得太干了。"
砚青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昨晚替沈砚整理药箱时,在抽屉最底层摸到的病历单;想起今早沈砚看他和驰野时,像在看张快散架的旧书页的眼神;想起口袋里的红绳,是驰野前天在老庙会上硬塞给他的,说"红绳系住的,都是舍不得走的"。
"你总是这样,突然闯进别人的生活吗?"他听见自己问,声音轻得像落在宣纸上的雨珠。
驰野没立刻回答。
他从摄影包里摸出张照片,边角还带着显影液的淡痕。
照片里是今早的豆浆摊,晨光透过竹帘洒在砚青脸上,他端着碗,嘴角正往上翘——那是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我拍过卖花阿婆的皱纹,拍过烧烤摊老板擦汗的手,拍过流浪猫舔牛奶的舌头。"驰野把照片轻轻放在砚青膝头,"可他们都不知道自己被拍了。
只有你,"他指尖点了点照片里砚青的眼睛,"你喝豆浆时看我的眼神,像在看本值得翻的书。"
砚青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
相纸的纹路和古籍的纸页不同,更挺,更暖。
他想起今早驰野坐在对面,把糖罐往他手边推了推,说"你上次说豆浆要甜的";想起驰野拍老巷时,会蹲下来和卖桂花糕的阿公平视,说"阿公,您笑起来像朵开了八十年的花";想起驰野昨晚给他发消息,说"明天早上我买豆浆,你不用带钱"。
"我想拍你以后的每一天。"驰野的声音轻得像风,"不是偷偷拍,是你知道我在拍,你愿意让我拍。"
砚青抬头。
雨不知何时停了,风穿过破窗的缝隙,掀起驰野额前的湿发。
他看见驰野眼底的光,和他修书时台灯下的光很像——都是暖的,都是专注的,都是想把什么好好收进心里的。
"你说的'一起',是我想的那样吗?"他问,声音比雨停后的青石板还静。
驰野笑了,伸手替他擦去脸上的雨水。
指腹掠过他泛红的耳尖时,砚青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像奶奶从前翻书时,纸页发出的轻响。"是。"驰野说,"就像老巷和新区,青苔和风,总得凑在一块儿,才叫活着。"
风又吹进来,卷着窗外的湿土味。
砚青摸了摸胸前的银锁,它还在发烫——和奶奶临终前塞进他手里时一样烫。
他忽然想起奶奶说过的话:"小砚啊,旧书要护着,可活人更要守着。"
他们走出老屋时,巷子里的青苔果然更绿了。
周婶的豆腐脑摊还支着,阿婆举着油纸伞站在檐下,见他们过来,举着铜勺喊:"明天早上给你们留热豆浆!
要甜的,双份糖!"
砚青摸了摸口袋里的红绳,又摸了摸膝头的照片。
远处新城区的玻璃幕墙在雨后闪着光,老巷的青石板上,水洼里映着两人交叠的影子——一个穿蓝布衫,一个穿破洞牛仔裤,都湿得透透的,却都在笑。
他想,明天早上的豆浆,大概会比今天更甜些。
(http://www.220book.com/book/V1Y4/)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