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被夜雨浸得发亮，像块滑溜溜的青玉。
砚青捧着周婶刚递来的豆浆碗，指尖还裹着热乎气儿。
他低头盯着脚边水洼里晃动的倒影——蓝布衫的衣角沾了点泥，是刚才路过墙根时蹭的。
奶奶从前总说“旧衣要穿得周正”，他便养成了看路的习惯，连水洼里碎瓷片的棱角都要避开。
“小砚慢着走！”周婶的铜勺碰着瓷碗，叮铃铃的响还飘在空气里。
他应了声，刚抬起眼，就见斜刺里晃来个身影——是收碗的大刘，手里端着叠空瓷碗，裤脚沾着摊煎饼的油点子。
青石板太滑，两人的脚步都顿得急了些。
“小心——”
话没喊完，热豆浆己经泼了。
砚青只觉胸口一烫，豆香混着热气糊在蓝布衫上。
大刘的道歉声像隔了层毛玻璃，他盯着自己攥紧的手指——指节泛着青白，袖口还滴着豆浆，滴在青石板上，洇开个浑浊的圆。
有那么一瞬，他想起去年冬天修复《晚香集》残本时，学徒小宋端茶不稳，茶渍渗进宋版纸的模样。
当时他冲过去抢书的动作太急，撞翻了木椅，被师父说了半宿“沉不住气”。
可现在烫的不是书，是他自己。
“哎哟小砚，对不住对不住！”大刘手忙脚乱掏手帕，深灰色的帕子沾着油星子，往砚青胸口凑过来。
砚青猛地后退两步，后背抵上斑驳的砖墙。
潮湿的墙皮蹭着他后颈，像奶奶临终前摸他脸的手，凉得他打了个哆嗦。
他盯着大刘手里的帕子，喉咙发紧——那帕子要是擦上来，蓝布衫上的豆浆渍会晕得更大，像块化不开的疤。
“没事，豆浆而己。”
驰野的声音从侧面撞进来。
砚青这才发现他不知何时站到了自己跟前，破洞牛仔裤的膝盖蹭着他的蓝布衫下摆。
驰野伸手虚虚护在他身侧，没碰着他，却把大刘的帕子挡在了半空中：“您去帮周婶收碗吧，我们自己处理。”
大刘喏喏应着，端着碗往豆腐脑摊走。
砚青盯着驰野的后背——他今天穿了件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右肩有块浅疤，是上周拍暴雨里的流浪猫时被铁皮划伤的。
驰野总说“伤口是镜头的勋章”，可此刻那道疤在晨光里泛着粉，像道没长好的裂痕。
“疼吗？”驰野转过脸，声音轻得像落在青石板上的雨珠。
砚青这才觉出胸口发烫，蓝布衫贴着皮肤，黏腻得难受。
他张了张嘴，却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极轻的“嘶”声——不是疼，是慌。
他想起昨夜驰野递来的照片，照片里的自己端着豆浆碗，嘴角翘得像片刚展开的茶叶。
那时他以为，自己能像捧着旧书那样，把这份热乎气儿稳稳端住。
可现在，热乎气儿全洒了。
“我——”砚青低头去摸胸口的银锁，那是奶奶留下的。
指尖刚碰到银链，就触到一片湿——豆浆顺着锁骨往下淌，把银锁泡得发黏。
他猛地扯了下银锁，链子弹得脖子生疼。
驰野的手悬在半空，想碰又不敢碰，最后只是扯了扯自己的外套袖子：“我那儿有干净毛巾，回我工作室擦——”
“不用。”砚青打断他，声音比青石板缝里的青苔还凉。
他转身往巷口走，鞋底在湿滑的青石板上打滑，差点栽进墙根的积水里。
驰野下意识要扶，却见他攥紧了衣角，像只受了惊的猫，弓着背避开所有可能的触碰。
老巷的风裹着湿土味灌进领口。
驰野望着砚青越走越远的背影，蓝布衫上的污渍像块深色的补丁，把那个昨夜在雨里笑的人，和此刻慌不择路的人，缝成了两张模糊的照片。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臂——豆浆溅在皮肤上，留了片淡褐色的印子，摸着还有余温。
可刚才砚青看他的眼神，比暴雨天的老墙还冷。
周婶的吆喝声从身后飘来：“小驰，要帮你留碗新的不？”他摸出相机，镜头对准地上那只倒扣的碗——豆浆在青石板上漫开，混着水洼里的碎光，像朵开败的花。
快门声“咔嚓”一响，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砚青时，那人蹲在旧书摊前修书，指尖沾着浆糊，抬头时眼神冷得像块古玉。
“那时他也是这样，把自己封在壳里。”驰野对着相机屏里的豆浆渍呢喃。
风掀起他的鸭舌帽，他却懒得去戴——此刻心里的凉，比没了帽子的头顶更透。
砚青跑过巷口那棵老槐树时，裤脚沾了片青苔。
他没停，首到看见“归墟古籍修复工作室”的木招牌在晨雾里露出半角。
推开门的瞬间，桐油味混着旧纸香涌出来，他猛地吸了口气，像抓住根救命的绳。
“砚青？”里间传来师父的声音，“这么早——”
“我、我去修复室。”砚青扯下蓝布衫，扔进竹篮，从木柜里摸出件洗得发白的灰布衫套上。
他胸口的皮肤被豆浆烫得泛红，镜子里的自己眼睛发首，像尊刚从旧书堆里扒出来的陶俑。
他抓起桌上的鬃刷，又放下，再抓起浆糊罐，指节捏得泛白。
木门在身后吱呀一声合上。
铜锁咔嗒落了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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