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青的指甲掐进掌心时,日影刚爬上东墙的《千里江山图》拓本。
他跪坐在修复台前,面前摊开半卷宋版《东京梦华录》,鬃刷悬在半空中,浆糊在碟子里结出薄皮。
指尖的浆糊早被蹭到蓝布衫下摆——不,现在穿的是灰布衫,早上那件沾了豆浆的己经被他揉进竹篮最底层,像揉皱一张写错字的旧纸。
“我不该出门。”他对着残页呢喃,喉结动了动。
竹帘外传来师父沈砚扫地的沙沙声,扫得他心慌。
其实他本可以不去周婶的早点摊。
昨天下雨,驰野举着伞站在巷口,说要拍雨里的老墙,偏巧他修完书出来,被硬拽去喝豆浆。
热豆浆的雾气漫过两人之间的缝隙,驰野的笑比雾气更烫,烫得他鬼使神差应了今天再去。
可今天豆浆洒了,他的银锁沾了黏腻的甜,像被人强行撕开了锁扣。
“砚青?”沈砚的叩门声惊得他手一抖,鬃刷在宣纸上划出道白痕。
“该用午膳了,我熬了藕粉。”
“不饿。”他抓起旁边的镇纸压住残页,指节泛白。
镇纸是块老玉,奶奶留下的,触手凉得他打了个寒颤。
门外沉默片刻,传来瓷碗轻放的声音:“藕粉搁在廊下石凳上,凉了我再热。”脚步声渐远,砚青盯着木门上的铜锁,忽然觉得那锁眼像只眼睛,正盯着他藏在纸堆里的狼狈。
他摸出裤袋里的照片。
那是驰野上周拍的,雨里他蹲在老槐树下,手里捏着半张被雨打湿的诗稿,发梢滴水,却对着镜头笑了——他自己都不记得当时为什么笑,许是诗稿里那句“青苔满阶砌,白鸟故迟留”,恰好应了景。
照片边缘被他得发毛,可此刻他盯着照片里自己的笑,只觉得陌生。
就像今早豆浆泼洒时,驰野慌忙去扶他的手,和照片里举着相机的手重叠,烫得他本能后退。
“我不该让自己变得柔软。”他把照片按在胸口,银锁隔着布料硌得生疼。
窗外的风卷着槐花香钻进来,他却想起驰野外套上的味道——是某种淡得几乎闻不到的松木香,混着相机皮套的鞣制味,和纸墨味截然不同的,活人的味道。
日影移到西墙时,修复室的木门被叩响。
这次的敲门声比沈砚轻,带着点试探,像怕惊飞檐下的雨燕。
砚青的呼吸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绞紧袖口——他认得这节奏,昨天驰野在巷口等他时,也是这样一下一下叩着相机壳。
“我不是来拍照的。”门外的声音混着穿堂风,带着点哑。
砚青没动,盯着案头那盏老铜灯。
灯芯结了朵灯花,他却懒得挑。
首到那声音又响起来:“砚青,我能进来吗?”
他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极轻的“嗯”,像片落在宣纸上的灰。
木门吱呀推开,驰野的影子先探进来,鸭舌帽檐压得低低的,露出半张带笑的脸。
他没像往常那样举相机,而是把相机背带绕在手腕上,像提着个不会响的铃铛。
“坐。”砚青指了指对面的竹椅,又低头去补残页。
浆糊刷过纸背的声音很响,他能听见自己心跳盖过了那声音。
驰野坐下时,竹椅发出轻响。
砚青余光瞥见他牛仔裤膝盖处的破洞,露出一小块晒成蜜色的皮肤——和他自己苍白的手腕比起来,像块被阳光吻过的糖。
“你是不是在怕什么?”
浆糊刷“啪”地掉在碟子里。
砚青的睫毛颤了颤,盯着残页上的虫蛀洞——那洞圆得像颗泪。
“你不懂。”他说,声音轻得像旧书页间的夹竹桃干花。
“我不懂,但我愿意懂。”驰野的声音近了些,砚青这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倾身过来,手肘撑在案上,和他隔着半尺的纸墨香。
“昨天雨里你笑的时候,我以为你也愿意让我靠近。可今天早上……”他顿了顿,“你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片要融的雪,怕碰碎了。”
砚青的手指抚过残页边缘。
那是块明代的洒金宣,金粉早被岁月磨得发暗,却依然固执地闪着细光。
就像奶奶临终前塞给他的银锁,说“锁得住旧物,锁不住人心”,可他偏要试试。
“豆浆的事,不是你的错。”他突然开口,声音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残页被他捏出折痕,他慌忙用镇纸压平,“也不是我的。”
驰野笑了,眼角的浅疤跟着来:“那我们重新开始吧?就当今天早上的豆浆是老天爷打翻的,我们……”他伸手碰了碰砚青搁在案上的手,指尖凉得像刚从相机里取出的照片,“重新认识一次。”
砚青没抽回手。
他能感觉到驰野指腹的薄茧,是按快门按出来的,和他自己修书磨出的茧不一样,却同样踏实。
窗外的风掀起案头的宣纸,一张未干的修补纸飘起来,驰野伸手接住,递还给他时,指腹擦过他的掌心。
“喝茶吗?”砚青突然说,端起自己的茶盏。
茶早凉了,他抿了一口,涩得皱眉。
驰野却笑出了声:“我带了桂花糕,周婶新蒸的。”他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个油纸包,打开时甜香漫出来,“热乎的,你尝尝?”
砚青盯着那团金黄的糕,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奶奶以前也常给他蒸桂花糕,竹蒸笼的白汽里,奶奶的脸总是模糊的,只有银锁在胸前发烫。
“好。”他说,声音比早上软了些。
驰野掰了小块递过来,他接在手里,咬了一口。
甜津津的桂花香漫开时,他听见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咔嗒”一声,像铜锁开了条缝。
暮色漫进修复室时,驰野起身要走。
他站在门口,转身对砚青笑:“明天我还来,不带相机。”
“嗯。”砚青应了一声,没急着关门。
风穿堂而过,卷着他桌上的纸页哗啦作响,这次他没去按,只是望着驰野的背影消失在老槐树下。
沈砚端着热好的藕粉经过时,瞥见修复室的灯还亮着。
砚青正低头整理新收的古籍,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见他膝头摊开的纸页上,有半朵被压平的桂花——是刚才吃剩的,不知何时落上去的。
他伸手去捡那朵花,指腹碰到页脚的题跋:“青苔生阶砌,白鸟时来止。”墨迹有些模糊,像被谁的指尖反复过。
窗外传来夜归的蝉鸣,砚青把那页纸轻轻夹进书里。
他不知道这是本什么书,只闻见纸页间浮动着若有若无的桂花香,和驰野外套上的松木香,混在一起,像春天要来了。
(http://www.220book.com/book/V1Y4/)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