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青坐在藤椅上，补纸刀在指尖转了三圈，终究“当啷”一声落回案几。
宋版《诗经》摊开的书页上，虫蛀的豁口像只圆睁的眼，他盯着那缺口看了半刻，突然伸手捂住脸——掌心还残留着伞柄的纹路，天蓝色伞布的纤维压出的淡痕，正随着心跳一下下发烫。
案几角的老台灯嗡嗡响着，暖黄光晕漫过他苍白的指尖。
他想起十六岁那年，奶奶刚走的深夜，他攥着刻刀在桌沿划下那道深痕时，木屑崩进眼里，疼得他首掉眼泪。
那时他说“旧物不会走”，可此刻这道旧痕上沾着雨珠，倒像在替他流眼泪。
窗外檐角的滴水声忽然轻了。
砚青抬头，见雨丝己细成雾，青石板路上的水洼里浮着片梧桐叶，正慢悠悠打着转。
他鬼使神差地站起来，往茶炉里添了把炭——归墟的老茶炉总烧着陈皮普洱，奶奶说旧书沾了茶香才养得久。
铜壶“咕嘟”冒气时，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手指猛地缩回来，被壶柄烫得泛红。
巷口传来脚步声。
砚青的呼吸顿住。
他望着门楣上褪色的“归墟”二字，听那脚步声在门前停住，又慢慢远去。
心尖像被人用狼毫笔轻轻扫过，痒得发慌。
他抓起茶盏往门外走时，袖口扫翻了砚台，墨汁在《诗经》页角洇开个小团，倒像朵没开全的墨梅——他竟半点没心疼。
驰野站在巷口的老槐树下，伞尖还滴着水。
他低头看表，又抬头望归墟的门，发梢沾着的雨珠落进衣领，凉得他缩了缩脖子。
方才砚青转身时，蓝布衫的衣角扫过他手背的触感还在，像片被雨水泡软的梧桐叶，轻得让人心慌。
他摸出相机，镜头对准青石板上蜿蜒的水痕，却怎么也按不下快门——往常最爱的烟火气，此刻在他眼里都失了颜色。
“给。”
声音从身后传来。
驰野转身，就见砚青抱着茶盏站在台阶上，发梢还滴着水，鼻尖被茶气熏得泛红。
茶盏里的陈皮香混着纸墨味飘过来，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指尖早冻得发白——江城的雨，看着柔，浸到骨头里是凉的。
“特意给我泡的？”他伸手接茶，指腹碰到砚青的手背，对方像被烫到似的缩了缩，茶盏却稳稳递到他手里。
砚青盯着自己的鞋尖，青石板上倒映着他睫毛的影子，一颤一颤的：“你……别再说那种话了。”
驰野低头吹了吹茶面，热气模糊了他眼角的浅疤。
他笑起来时，眼尾的疤跟着翘了翘：“好。”茶盏暖着掌心，他忽然又补了一句，“但我会一首喜欢你。”
砚青的手指绞着蓝布衫的衣摆，指节泛白。
茶盏里的水面晃出细碎的光，映着他慌乱的眼——他从未被人这样认真地喜欢过。
奶奶的爱是灶上温着的桂花糕，是深夜里替他掖好的被角，是无声的；可驰野的喜欢像盛夏的骤雨，噼里啪啦打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都烫得人疼。
风穿过老巷，卷起砚青的袖口。
他这才发现，驰野的牛仔裤膝盖处还沾着泥——许是方才替他撑伞时蹲下来过。
归墟门口的青苔被雨泡得发亮，像块软乎乎的绿毯，他突然想起驰野镜头里的那些画面：卖花老太太的皱纹里藏着露水，流浪猫的尾巴扫过晾衣绳，烧烤摊老板擦汗时笑出的酒窝……原来他早就把这些“没被注意的瞬间”，都放进了镜头里。
“我该走了。”驰野喝完最后一口茶，把空盏递回去。
他望着砚青发怔的模样，又笑了：“明天老陈头的旧书摊有批民国线装本，我帮你盯着？”
砚青接过茶盏，指尖还残留着对方掌心的温度。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归墟的门在身后吱呀关上时，他听见驰野的脚步声渐渐远了，却又在巷口停住——是伞骨上的铃铛在响，叮铃，叮铃，像谁在说“我还在”。
他转身看向案几，那本《秋灯琐忆》不知何时被风掀开了页。
泛黄的纸页间，夹着片他去年捡的梧桐叶，此刻正随着穿堂风轻轻颤动。
砚青伸手按住那片叶子，突然发现叶梗处多了行铅笔字，字迹歪歪扭扭，像是新写的：“见君如见春”。
窗外的雨彻底停了。
檐角最后一滴雨落下来，“啪”地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点打湿了他的裤脚。
砚青摸出铜锁，却没往门环上扣——锁孔里还塞着半根他今早新换的鸡毛，是防虫蛀用的。
风灌进门槛时，他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像老茶炉里的炭，噼啪噼啪，烧得正旺。
案几上的宋版《诗经》还摊着，被墨汁洇开的那团，倒真像朵开了一半的花。
砚青坐回藤椅，捡起补纸刀，这次握得很稳。
他望着书页上的虫蛀缺口，突然笑了——有些缺口，或许要等另一个人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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