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几上的台灯在纸页上投下暖黄光晕,砚青的指尖悬在《梦溪笔谈》残卷上方半寸,像被烫到似的又缩了回来。
第三天了,这页明代竹纸的脱酸处理还是卡着——前两日试过的氢氧化钙溶液浓度要么太淡,纸页依然脆得能捏碎;要么太浓,边角竟析出了细密的白霜。
此刻他低头盯着那道指甲盖大小的脆裂处,后槽牙咬得发酸,连后颈的汗都浸进了蓝布衫领口。
"小心烫。"
温香的气息突然漫过来,砚青猛地抬头,正撞进林月带着笑意的眼睛里。
师姐端着马克杯的手悬在他肘边,杯壁腾起的白雾模糊了她发间的木簪,却散出浓郁的焦苦甜香——是加了奶的咖啡。
"连续两天没合眼了。"林月将杯子轻轻推到他手边,指腹蹭过他手背时,触到一片凉得反常的皮肤,"师父说你上个月修《咸淳临安志》时,手泡浆糊泡出了湿疹,这次..."
砚青的喉结动了动。
他望着杯身凝结的水珠顺着瓷壁滑落,在案几上洇出个浅圆。
林月的声音像浸了温水的棉絮,裹着他发紧的神经。
他想起奶奶临终前也是这样,用沾了温水的帕子给他擦脸,说"小砚要好好活"。
可自从奶奶走后,除了老陈偶尔塞来的桂花糕,再没人这样...
他端起杯子抿了一口。
温度刚好漫过舌尖,奶泡在齿间化开,苦与甜在味蕾上撞出细碎的光。
这是他二十二年人生里,第二杯咖啡——上一杯是上周驰野硬塞进他手里的,说"修书不能只喝冷茶,会胃寒"。
"谢...谢师姐。"他低头盯着杯底的漩涡,耳尖慢慢爬上薄红。
林月的影子在杯壁上晃了晃,他听见她轻笑一声,裙角窸窣着在他身侧坐下:"我帮你看看脱酸方案?
上次在图书馆查的《古籍保护技术通论》里,好像有关于竹纸..."
门轴"吱呀"一声。
砚青的手指猛地收紧,马克杯在掌心发出轻响。
他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带着松木香的风卷着雨丝灌进来,混着点薄荷味的皂角香,那是驰野总用的洗发露味道。
"砚青?"
声音比平时轻了些,像片被风揉皱的云。
砚青抬头时,正撞进驰野的眼睛里。
对方的鸭舌帽檐压得很低,却遮不住眼底那抹暗——就像上周他说"周驰又催我去公司"时的模样。
可此刻那抹暗里还浮着点别的,像被石子砸中的湖面,一圈圈涟漪漫上来。
驰野的目光从砚青握着马克杯的手,移到他身侧的林月,又落回那杯还剩半盏的咖啡上。
他的喉结动了动,原本搭在相机包上的手垂了下来。
牛皮包带在指尖勒出红痕,他却像没知觉似的,一步步走到角落的木凳前坐下,金属三脚架在青砖地上刮出刺啦声。
"来送老赵的照片。"他扯了扯帽檐,低头调试相机的动作比往常重了些,"巷口王阿婆说,你上次夸她的茉莉香片泡得好,我...我拍了张她给孙子戴茉莉花环的。"
老陈擦着铜镇纸从里间踱出来,眼尾的笑纹堆成褶子:"小林啊,你这咖啡手艺比我泡的茶强。"他冲驰野挤挤眼,"小驰来得巧,尝尝?
砚青可从来没接过别人递的热饮——除了他奶奶。"
砚青的后颈瞬间烧起来。
他慌忙低头去翻案几,想找点事做来遮脸,可指尖刚碰到一摞修复笔记,心就"咯噔"沉了下去。
那本深褐色封皮的笔记本不见了——上面记着他这三天试的五种脱酸配比,记着纸页湿度与温度的对应数据,记着...他猛地站起来,木椅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笔记呢?"他的声音发紧,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我明明放在《天工开物》校本上的。"
林月也站了起来,她的蓝布裙角扫过砚青的裤管:"可能是我收的时候...我帮你找。"她弯腰去翻案几下方的木匣,发间的茉莉香混着纸页的霉味漫上来,"昨天看你太专注,怕被浆糊弄脏..."
"不用。"砚青打断她,喉结上下滚动,"我自己找。"他蹲下身,指尖扫过青砖缝里的青苔,又掀开堆在墙角的旧棉帘——那里除了半袋未用完的淀粉浆,什么都没有。
他首起腰时眼前发花,扶住案几的手碰倒了马克杯,残余的咖啡在《梦溪笔谈》残卷旁洇开个深褐色的圆,像滴没擦干的眼泪。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
纸页哗啦翻卷,吹得砚青额前的碎发乱飞。
他望着被风掀开的残卷,突然想起驰野上次说的话:"旧书也是有心跳的,你听,这页褶皱里藏着个春天。"可此刻他只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比一下急,像要撞破肋骨逃出去。
那本笔记,到底去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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