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砖缝里的青苔被雨气浸得发亮，砚青的指尖在案几底下的暗格又摸了一遍，沾了满手潮霉。
他首起身时膝盖磕在木柜角，钝痛顺着腿骨往上窜，却比不过心口那股发空的慌——那本深褐色封皮的笔记本，真的不见了。
"砚青。"林月的声音像片沾了水的棉絮，轻轻落在他后颈，"要不...再想想是不是收进纸页夹里了？"她蓝布裙的下摆还沾着上午裱褙时的糨糊渍，此刻正随着她的动作小幅度晃动，像片被风揉皱的叶子。
砚青没回头。
他记得很清楚：昨夜收工前，他把笔记压在《天工开物》校本上，牛皮封皮与宋版书的竹纸出细碎的响。
他甚至摸过封皮第三道折痕——那是奶奶去世那年，他蹲在旧书摊哭的时候，笔记本被雨水泡皱的。
"谁动了它？"他的声音比平时高了半度，尾音却在发颤。
案几上的鬃刷被他攥得变了形，狼毫扎进虎口，"谁碰了我的东西？"
沈砚从里间出来时，手里还捏着半页待修的《梦溪笔谈》。
他镜片后的目光扫过满地狼藉——倒了的马克杯、散架的竹纸夹、被碰歪的铜镇纸，最后落在砚青发白的指节上。"砚青。"他把残卷轻轻搁在檀木架上，声音像浸了冷水的石板，"你知道工作室的规矩。"
可砚青听不见。
他忽然抓起桌上的狼毫笔，笔杆砸在青砖地上发出脆响。"规矩？"他喉结滚动着，眼底浮起层红血丝，"那本笔记里有我试了三天的脱酸配比！
有湿度38%时皮纸的延展数据！"他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是...那是奶奶教我记的第一本修复日志。"
林月的手指绞着裙角，指节泛白。
她望着砚青颤抖的背影，张了张嘴，又把话咽回去。
老陈端着茶盏的手顿在半空，茉莉香混着咖啡的苦气在空气里拧成一团。
沈砚的眉峰动了动。
他见过砚青为修复宋版书三天不闭眼，见过他为找半张旧纸跑遍整条仓前街，却从未见过他这样——像被抽走了主心骨的纸人，连站都站不稳。
"砚青。"他上前一步，想拍拍徒弟的肩，手悬在半空又放下，"先冷静。"
可砚青己经转身。
他抓起搭在椅背上的蓝布衫，连扣子都没系，就冲进了雨里。
门帘被风卷起又落下，拍在门框上的声响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驰野追出去时，雨丝正顺着帽檐往领口里钻。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青苔与风
他的相机包撞在腰上，三脚架在青石板上磕出一连串响。
转过第三个巷口时，他看见砚青缩在卖伞阿婆的屋檐下，蓝布衫的下摆滴着水，整个人像株被暴雨打蔫的艾草。
"砚青。"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把相机递过去，"你看。"
屏幕亮起的瞬间，砚青的呼吸顿住了——照片里的自己站在狼藉的案几前，手撑着桌沿，眼尾泛红，连睫毛都在发抖。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自己，像块被撬开裂缝的古玉，脆弱得能看见里面的光。
"我..."砚青的声音被雨声泡得发软，"我怕我修不好。"他望着雨幕里摇晃的灯笼，喉结动了动，"奶奶走的时候说，旧书是不会走的。
可这本笔记要是丢了，我连她教我的东西...都守不住。"
驰野的指节在相机上收紧。
他忽然想起昨天在工作室，林月替砚青擦桌时，指尖在那本笔记上多停留了两秒。"你心里...是不是有别人？"话出口时他自己都愣了，雨丝顺着帽檐滴在镜头上，模糊了两人的倒影。
砚青抬起头。
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往下淌，单眼皮的眼尾被泡得发红。
他望着驰野眼角的浅疤——那道疤他偷偷看过无数次，此刻在雨里像道温柔的裂痕。"没有。"他说，声音轻得像落在纸页上的灰，"从来没有。"
工作室里，沈砚的茶盏凉了。
老陈蹲在地上捡狼毫笔，忽然嘀咕："昨儿小林收拾书桌时，我瞅见她往木匣里塞了个本子..."
林月的手指还沾着糨糊，此刻正攥着那本深褐色的笔记。
沈砚推开门时，她正对着封皮上的第三道折痕发愣——那道皱痕她描摹过无数次，在每个替砚青整理书桌的清晨。
"我只是..."她的声音细得像被揉皱的纸，"想让他注意到我。"她把笔记轻轻放在沈砚面前，封皮上还留着她指尖的温度，"我退出。"
沈砚望着她泛红的眼尾，忽然想起自己二十岁时，也曾为了看心上人一眼，在古籍店门口蹲了整月。
他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傻姑娘。"
雨停时，工作室的窗台上落了只麻雀。
沈砚把笔记放回案几，封皮上的折痕在夕阳下泛着暖光。
他转身去关窗，风掀起半页《天工开物》，露出底下压着的半张便签——是林月的字迹，被水晕开了些："愿你幸福。"
砚青回来时，案几上的笔记在暮色里泛着温柔的光。
他伸手去碰封皮，指尖忽然顿住——扉页边缘好像多了道浅淡的折痕，像被谁轻轻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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