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青的指尖在笔记封皮上悬了三秒，才轻轻按下去。
深褐色的皮面还带着沈砚收进案几前的余温，像被晒过的旧棉被，裹着奶奶常烧的艾草香。
他喉结动了动，听见自己吞咽的声音——扉页边缘那道浅折痕，分明是林月的手法。
她总说古籍要"温柔地翻"，指腹得先蹭过书脊，再顺着纸纹慢慢掀，所以折痕才会像片蜷起的银杏叶。
"愿你幸福。"
墨迹在泛黄的纸页上洇成浅灰的云，是林月惯用的狼毫小楷。
砚青想起今早她离开时的背影：蓝布衫下摆沾着半块糨糊渍，发尾扫过门框的瞬间，他看见她耳后那枚银坠子在晃——是去年他替她修《绣谱》时，她翻出旧银饰让师傅打制的，说是"谢礼"。
可此刻这行字比那枚银坠子轻多了，轻得像片落在他心尖上的雪，融开后是说不出的钝痛。
他无意识地翻页，纸页发出细碎的沙响。
首到最后一页，他忽然顿住——在奶奶教他调糨糊的配方旁，有行歪斜的字迹，墨色还没完全干透，像是用左手写的："风来了。"
砚青的睫毛颤了颤。
他想起昨夜暴雨里，驰野举着相机说"你看"时，雨水顺着帽檐滴在他手背上的温度；想起驰野蹲在满地狼藉里捡残页，袖口沾着糨糊却笑得像个孩子；想起刚才推开门时，老陈嘀咕"小林把本子还回来了"，他跑进来时心跳快得像要撞破肋骨——原来在他没注意的时候，那些被雨水泡软的、被焦虑攥紧的、被旧书封死的缝隙里，己经悄悄长出了这句话。
"吱呀——"
木门被风推开半寸，带进来一阵潮湿的青草香。
砚青抬头，正撞进驰野的眼睛里。
对方的鸭舌帽檐还滴着水，帽徽是只歪歪扭扭的小海鸥，破洞牛仔裤的膝盖处沾着泥点——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可砚青忽然觉得，连那些泥点都带着温度。
"茶。"他把搪瓷杯往驰野面前推了推，杯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是他特意用奶奶留下的粗陶壶煮的，放了点陈皮。
手收回来时，袖角扫过《花间集》，他鬼使神差地把林月送的那张咖啡照片抽出来，夹进书里。
照片上的热气还在，和奶奶抄的《牡丹亭》词页叠在一起，纸页间便多了种新的味道，像春末的雨，混着墨香和热咖啡的甜。
驰野的手指在杯沿上顿了顿。
他今天本来是来送伞的——雨停了，但老巷的阴沟还在淌水，砚青总穿布鞋，容易湿脚。
可此刻他盯着那杯茶，喉结动了动："这是......道歉？"话出口又觉得可笑，他们什么时候需要道歉了？
昨夜雨里那句"你心里是不是有别人"，倒像是他在无理取闹。
砚青没抬头，专注地用排笔扫过一张宋版残页的裂口。
糨糊刷过纸纹的声音沙沙的，混着他轻得像叹息的回答："不是。"他的耳尖红得要滴血，却还是补了句，"你拍的照片......我喜欢。"
驰野的呼吸忽然重了。
他想起相机里存着的那张照片：砚青站在狼藉的案几前，眼尾泛红，睫毛上沾着雨珠，像块被撬开裂缝的古玉。
原来古玉里的光，此刻正从他泛红的耳尖、攥着排笔的指节、垂落的眼睫里渗出来，漫进这间飘着糨糊味的老屋子。
沈砚站在门口看了会儿。
案几上的笔记摊开着，《花间集》的书脊微微，露出半张照片的边角；两个年轻人一个低头修书，一个捧着茶慢慢喝，连呼吸的频率都像商量好的。
他想起三个月前砚青第一次见到驰野时，把人家堵在门口说"古籍不能拍"，现在倒好，茶都煮上了。
"老陈。"他转身敲了敲里间的门框，老陈正蹲在地上擦拓板，抬头时鼻尖沾着墨点，"今儿晚收工，让砚青去夜市转转。"老陈眯眼笑："您这是要放小师傅假？"沈砚没接话，摸出茶罐续水，看茶叶在壶里打着旋儿——有些东西，该见见烟火气了。
风从窗缝钻进来，掀动《天工开物》的纸页。
砚青忽然抬头，看见对面新城区的玻璃幕墙在夕阳下闪着光，有穿西装的白领匆匆走过斑马线，而老巷口的卖花阿婆正把最后一束栀子花递给放学的小姑娘。
他想起驰野说过，"烟火气是活着的证据"，此刻他忽然觉得，自己也是活着的——不是被旧书封在琥珀里的标本，而是会为一杯茶心跳，会因一行字动容，会在风里抬头的，活人。
"砚青？"驰野的声音带着点不确定的温柔。
砚青低头，看见自己在笔记最后一页写的"风来了"，墨迹在风里轻轻摇晃，像句终于说出口的、迟到的、却刚好赶上的，心事。
沈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明儿不用来太早。"
砚青的手指在《花间集》书脊上抚过，那里夹着林月的祝福，夹着奶奶的字迹，也夹着驰野拍的照片。
他抬头时，驰野正歪着脑袋看他，帽檐下的眼睛亮得像星子。
"去夜市？"驰野问，"我知道巷口那家糖画摊，老板会画凤凰。"
砚青没说话，却把搭在椅背上的蓝布衫往怀里拢了拢——风真的来了，带着新的温度，新的味道，往人心里最软的地方钻。
他跟着驰野往外走时，听见老陈在后面嘀咕："小师傅这鞋，该换双胶底的了......"
青石板路还泛着湿意，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到快要碰到新城区的玻璃幕墙。
砚青望着前面那道破洞牛仔裤的背影，忽然觉得，或许他该去买双新鞋了——毕竟，要走的路，好像变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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