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青是被老陈推出门的。
归墟古籍修复工作室的木门在身后吱呀合拢时,他的蓝布衫下摆还沾着半滴未干的糨糊。
沈砚说"明儿不用来太早"时,他攥着排笔的手僵了僵——这是自奶奶走后,他头一次在未完成修复任务的情况下提前离开。
青石板路被傍晚的雨浸得发亮,他望着巷口飘起的红色灯笼,忽然想起驰野总说夜市的烟火气是"活着的证据"。
可证据太吵了。
刚拐进夜市主街,各种声音就裹着油香、糖香、卤味香扑过来。
卖烤鱿鱼的铁签子在炭火上滋滋响,穿荧光背心的摊主举着喇叭喊"第二份半价",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攥着棉花糖从他腿边跑过,糖丝蹭到他袖口,留下团白糊糊的痕迹。
他下意识要掏帕子擦,手刚摸到布衫口袋,又停住了——驰野说过,这种痕迹叫"生活的温度"。
温度在五步外的相框摊前凝成了照片。
深棕色木框里,青年低头伏在案几上,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影子。
指尖沾着浅黄糨糊,正小心托着半页宋版《花间集》,纸页边缘的虫蛀痕迹在暖光下像片枯掉的银杏叶。
砚青认出那是自己——上个月修复《花间集》残本时,驰野说要拍"古籍呼吸的样子",被他冷着脸赶走了。
"这张卖得最好。"
沙哑的男声惊得他指尖一颤。
穿深灰工装的摊主正用软布擦着旁边相框,抬头时眼角有道淡疤,"小驰拍的,挂了快一个月。
总有人说,看这照片能闻见墨香。"
砚青没说话,伸手轻轻抚过照片边缘。
相纸表面的纹路抵着指腹,像在复刻他当时的呼吸——那三天他没合眼,糨糊泡得指尖发皱,沈砚端来的红豆粥凉了又热,最后是驰野蹲在门口,把温热的茶盏塞进他手里,说"先喝半口,我数到十再停"。
"他每天收摊都要来瞅一眼。"摊主忽然笑了,软布在玻璃上擦出细响,"前天有个姑娘要买,他说'这张不卖',然后蹲在这儿盯了半小时,跟怕人抢似的。"
砚青的耳尖慢慢红了。
他想起今早驰野来送相机电池,站在门口磨磨蹭蹭,说"巷口糖画摊新学了凤凰";想起昨天修《天工开物》时,驰野把剥好的橘子瓣悄悄放在他笔记旁,橘子皮还沾着水,在纸页上洇出个小太阳。
"要帮你包起来吗?"摊主的声音把他拽回现实。
砚青猛地摇头,后退半步时撞翻了摊边的竹篓。
木框、相纸"哗啦"落了一地,他手忙脚乱去捡,却在一张抓拍里看见自己——蹲在老墙根翻旧书摊,蓝布衫沾着泥点,发顶翘着撮呆毛,身后是驰野的影子,斜斜罩住他半个身子。
"不用捡。"摊主按住他的手,指尖凉得像浸过井水,"小驰说这些照片该留在风里,被人看见才不算白拍。"
砚青的喉咙发紧。
他把最后一张照片轻轻放回竹篓,转身时撞进一阵甜丝丝的香气里——是小芳的糖水摊,竹帘上的"甜月"二字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暖黄的光。
"青仔来啦!"系着蓝花围裙的老板娘探出头,舀糖水的铜勺在瓷碗里叮当作响,"今儿多加两颗芋圆,刚煮的,软乎。"
砚青接过碗,碗底的温度透过掌心往心口钻。
他坐在摊边的矮凳上,忽然有团暖软的毛蹭过脚踝——小黄猫从竹篓后钻出来,尾巴竖得像根小旗子,仰头时鼻尖沾着点芝麻糊。
"它下午就在这儿等。"小芳擦着桌子笑,"跟中了邪似的,盯着巷口看。"
砚青蹲下来摸猫耳朵,猫却顺着他的手爬到腿上,蜷成个毛团子。
他望着碗里浮起的芋圆,想起奶奶总说"甜水能润心",可他从前觉得甜得发腻。
此刻芋圆在舌尖化开,竟真有股清润的甜,顺着喉咙漫到眼睛里。
夜风掀起糖水摊的竹帘时,他听见了那串熟悉的脚步声。
是驰野的登山靴。
他抬头,看见穿破洞牛仔裤的身影站在两步外,相机挂在脖子上,帽檐压得低低的,可眼睛亮得像星子。
驰野的手指无意识地着相机背带,那是他紧张时的习惯——上次在工作室修《清明上河图》残卷,砚青不小心碰翻糨糊罐,驰野也是这样站在门口,手指把背带绞成了麻花。
砚青没躲开。
他把糖水碗往旁边挪了挪,空出半张矮凳,声音轻得像落在纸页上的墨点:"坐。"
驰野愣住了。
他的喉结动了动,帽檐下的睫毛颤了颤,然后慢慢坐下,膝盖几乎碰着砚青的。
夜市的喧闹忽然远了,只有糖水碗里的热气往上冒,模糊了两人之间的空气。
小黄猫从砚青腿上跳下来,蹭过驰野的裤脚。
风穿过摊位,吹起砚青额前的碎发,也吹得驰野的帽檐歪了些。
他望着砚青眼下淡淡的青影,忽然想起照片里那个人——被旧书封在琥珀里的标本,此刻却坐在暖黄的灯光下,指尖沾着糖水的甜,睫毛上落着人间的烟火气。
砚青盯着自己碗里的芋圆。
他想问"你为什么拍我",想问"那些照片在风里被人看见,你开心吗",想问"你蹲在摊前盯半小时的时候,在想什么"。
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余下心跳声,像古籍里夹着的银杏叶,被风翻得沙沙响。
驰野忽然伸手,替他把歪到耳后的蓝布衫领子理正。
指尖扫过他耳垂时,砚青的耳尖瞬间红透,像被人点了把小火。
驰野的手悬在半空,慢慢收回,低头去理相机背带,喉结又动了动:"我......"
"老板!来碗双皮奶!"
隔壁桌的喊声惊飞了小黄猫。
砚青望着驰野被打断的话,忽然觉得这样也好——有些心事,像刚修复的古籍,得在风里慢慢摊开,才能显露出最真的墨色。
夜风裹着糖香、人声、相机快门的轻响,漫过两人交叠的影子。
砚青的手指无意识地着照片边缘的折痕,那是刚才捡照片时不小心压的。
他望着驰野帽檐下若隐若现的浅疤,忽然想起摊主说的"照片该留在风里"——或许有些话,也该留在风里,等下一阵更暖的风来,再轻轻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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