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阶被江水浸得凉丝丝的，砚青坐下去时，裤脚立刻洇了片水痕。
他垂着眼睛看自己交叠的手指——指腹还沾着白天修书时蹭的糨糊，在月光下泛着淡白的光。
“你为什么一首拍我？”
话出口时他才惊觉，原来这问题在喉咙里滚了三个多月。
从雨日那把突然罩下来的伞，到阿辉摊位上那张被装裱的照片，再到驰野相机里未洗的胶卷，像根细针扎在他心口，此刻终于刺破了层薄茧。
驰野的帽檐被江风吹得往上翻了翻，露出眼尾那道浅疤。
他没急着回答，反而侧过身，膝盖轻轻碰了碰砚青的。
夜市的灯火在他瞳孔里晃，像落了把碎星星：“你修《九成宫醴泉铭》残本那天，我在工作室等了六个钟头。”他屈起食指，轻轻点了点砚青手背——那里有道新添的红痕，是被旧书页的毛边划的，“你低头时睫毛扫在纸面，像蝴蝶停在宋版的墨香里。”
砚青的耳尖“嗡”地烧起来。
他想起那日工作室只开了盏暖黄的台灯，自己趴在案前，连驰野什么时候推门进来都没察觉。
原来有人把他发顶的碎发、沾着糨糊的指甲、修到入神时微微抿起的薄唇，都收进了镜头里。
“还有上周三。”驰野的声音轻了些，像怕惊散什么，“你蹲在老巷口喂小黄猫，手里攥着半块桂花糕。”他忽然笑出声，“你自己都没发现吧？猫舔你手心时，你嘴角翘得能挂住糖人签。”
小黄猫正是这时凑过来的。
它从石阶缝里钻出来，尾巴卷成蓬松的问号，先是用脑袋蹭了蹭驰野的球鞋，又跳上砚青膝盖，肉垫压着他布衫的褶皱，仰头用湿漉漉的鼻尖碰他下巴。
砚青被蹭得痒，下意识抬手摸它后颈，指腹触到软毛的瞬间，忽然想起小芳说过“这猫认生，除了你谁都不让摸”。
“猫都比你主动。”
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砚青抬头，见小芳端着两碗糖水站在石阶上，碗沿浮着层热气，混着姜枣香扑进风里。
她穿件靛蓝围裙，发梢还沾着夜市的烟火气，却把装糖水的青瓷碗擦得锃亮：“阿青的加了双份红豆，小驰的加了桂圆——你们年轻人，总爱吹夜风冻肚子。”
驰野接过碗时，指尖碰到小芳递来的竹勺。
他这才注意到，老板娘指节上沾着糖渍，在月光下亮晶晶的，像撒了把碎冰糖。
“谢了芳姐。”他举了举碗，小芳却没走，歪头看了眼砚青怀里的猫，又看了眼砚青发红的耳尖，笑着摇头：“我收摊了，不跟你们年轻人抢月光。”她说着转身往夜市走，布鞋底叩在石阶上，“明早来喝酒酿圆子啊，阿青！”
砚青盯着碗里的红豆，它们在糖水里沉沉浮浮，像奶奶煮的那锅。
他忽然想起十六岁那年，奶奶的棺材被抬出老巷时，他蹲在墙根哭，怀里抱着奶奶的旧日记本。
那时他以为，这世上再不会有人把他的眼泪、他的沉默、他对旧书的偏执，都看进眼睛里。
“原来……我也能被人记住。”
他说得太轻，连自己都怀疑是不是被江风卷走了。
可驰野却像听见了心跳声，放下碗，侧过身认真看他。
路灯在两人中间投下团暖黄的光，把驰野眼尾的疤照成了淡粉色：“我会一首记住你。”他说，“记住你修书时沾着糨糊的手指，记住你喂猫时弯起的眼尾，记住你现在喝糖水时，舌尖轻轻碰碗沿的样子。”
夜风忽的大了。
江边那盏路灯“啪”地灭了，黑暗漫过来，却把两人的影子拉得更长——砚青的影子瘦得像根竹枝，驰野的影子宽宽的，将那竹枝轻轻拢进怀里。
砚青望着交叠的影子，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三个月前的雨日，自己抱着旧书转身就走时，驰野举着相机当伞，帽檐滴下的水在他脚边溅起小水花。
那时他逃得急，却没逃开快门声；现在他不想逃了，鬼使神差抬起手，轻轻攥住驰野的手腕。
驰野的手腕很烫，隔着布料都能摸到血管的跳动。
砚青的手指微微发颤，却像抓住了根救命的绳。
他没说话，只是低头看两人交叠的影子——这次，影子没有被雨帘打散，没有被流言撕成碎片，就这么实打实地叠在一起，被月光烙在石阶上。
“砚青？”驰野轻声唤他。
砚青抬头，看见对方眼里有星子在晃。
他忽然想起口袋里的《花间集》，照片就夹在“记得小苹初见”那页。
书脊被体温焐得发软，贴着他心口，像句终于说出口的“我愿意”。
江风停了。
夜市的喧闹声忽远忽近，像隔了层毛玻璃。
小黄猫在砚青怀里蜷成团，尾巴尖轻轻扫过他手背。
驰野的手腕还被他攥着，却悄悄反扣住他的手，指腹蹭过他掌心里的糨糊印——那是旧书的味道，是时间的味道，是被人记住的味道。
“明天……”砚青开口，声音哑得像被水泡过的纸，“归墟收了本清代家书，书皮虫蛀得厉害。”他摸了摸口袋里的《花间集》，指腹碰到书脊时，忽然触到道极浅的凸起——许是夹照片时带进去的碎纸片？
他没在意，低头喝了口糖水，甜意从舌尖漫到心口，“我得早起去修。”
驰野没接话，只是把两人交握的手往自己身边带了带。
远处有夜航船的汽笛声响起来，惊起几只水鸟。
砚青望着江对岸新城区的玻璃幕墙，那里的灯火依旧亮得刺眼，却不像眼前这盏灭了的路灯，灭得这么安心。
他不知道，那本清代家书的封皮夹层里，正躺着张泛黄的纸条。
纸条上的墨迹己经晕开，却还能辨认出几个字——“见字如晤，勿念”。
更不知道，当他明天翻开那本书时，会怎样屏住呼吸，怎样用糨糊和镊子，把那张纸条和自己藏了二十年的心事，一起小心地、温柔地，粘回时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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