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的雨比往年来得早,清晨五点的雾气裹着青石板的潮气往归墟古籍修复工作室钻。
砚青推开木门时,门轴发出的轻响惊飞了檐角的麻雀,他指尖还攥着昨晚驰野塞给他的桂花糖,糖纸在掌心里洇出浅黄的痕。
修复室的窗半开着,晨露顺着窗棂滴在案几上,在《花间集》的书脊上晕开个小水点。
砚青把那本清代家书轻轻摊开时,腕骨上的旧疤蹭过书皮——是去年修宋版《太平广记》时,被崩开的线绳抽的,现在摸起来还带着细沙般的触感。
他习惯先给古籍"号脉",指腹沿着虫蛀的边缘游走,像在摸病人的骨缝。
"书皮虫蛀得厉害,得先补纸。"他对着空气嘀咕,这是奶奶教的——修书要和书说话,它才肯把秘密告诉你。
镊子尖刚挑开蛀洞边缘的纸层,一片泛黄的纸条就随着簌簌的纸屑落下来。
墨迹己经晕成浅灰的云,却在"别怕,我在"西个字上凝出深褐的点,像有人写的时候落了泪。
砚青的指尖突然抖得厉害,镊子当啷掉在檀木盘里。
他想起奶奶的钢笔,那支英雄牌的老钢笔,笔帽上有磕掉的漆,写出来的字总带着点毛边,和纸条上的"在"字右下角那抹来的墨痕一模一样。
去年冬天他翻遍老城区的旧书摊找奶奶的日记本,最后在破纸箱里摸到半本《千家诗》,扉页上"陈素兰"三个字也是这样的,笔画里藏着给小孙子念诗时的温软。
"砚青?"沈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常年和墨汁打交道的沙哑。
砚青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跪坐在地上,纸条被捏得发皱,后颈的冷汗顺着衣领往下淌。
师傅的布鞋尖停在他眼前,沈砚蹲下来,指腹碰了碰他发颤的手背——那温度像极了奶奶临终前摸他脸的手,他猛地缩回手,纸条几乎从指缝滑落。
"李阿姨,去泡杯姜茶。"沈砚起身时带起一阵松烟墨的味道,砚青抬头看见他眉峰皱成川字,平时总别在领口的翡翠别针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李阿姨的蓝布围裙擦过他肩膀,手刚要扶他胳膊,他就低低说了句:"我想一个人待会儿。"声音轻得像落在宣纸上的灰,李阿姨的手悬在半空,看了眼沈砚,又轻轻收了回去。
修复室的门被轻轻带上时,砚青听见李阿姨在外面说:"驰野先生刚才打电话来,说今天要送拍的老巷照片。"他把纸条贴在脸上,墨迹蹭得脸颊发痒,记忆突然翻涌——十六岁的夏夜里,奶奶攥着他的手,床头小台灯的光把她的皱纹照成蛛网:"砚青别怕,奶奶会变成星星,变成你修书时的浆糊味,变成你翻书时的风。"那时他哭着说"我不要星星,我要奶奶",现在他摸着纸条上的字,终于明白奶奶说的"在",是藏在旧书夹层里的心跳。
门被叩了三下,很轻,像小猫挠门。"砚青?"驰野的声音从门缝里挤进来,带着点没睡醒的哑,"我买了糖粥,温在保温桶里。"砚青没动,盯着纸条上"别怕"两个字,忽然想起昨晚在夜市,驰野举着相机当伞,帽檐滴下的水溅在他脚边,那时他逃得急,却没逃开快门声——原来有些东西,你越怕失去,它越会悄悄钻进旧书里,钻进糖纸里,钻进掌心里。
"你要是想哭,我陪你。"驰野的声音更近了,砚青这才发现他蹲在门外,指节抵着门板,透过木头纹路都能摸到温度。
他伸手碰了碰门板,像在碰驰野的手背,忽然听见走廊传来脚步声。
"阿婆来送新收的旧书啦!"是看旧书库的阿婆,嗓门亮得像敲铜盆,"小砚青今天怎么没出来接我?"李阿姨的声音跟着响起:"他在修复室呢,有点不舒服。"阿婆的脚步停在修复室门口,纸箱子搁在地上发出闷响:"这孩子,又犯轴了?"她隔着门说话,声音软下来,"你奶奶以前常来我这儿,说小砚青怕黑,要她坐在床头念《唐诗三百首》,念到他攥着她衣角睡着。"
砚青的呼吸突然一滞。
他从未听奶奶提过这些,只记得奶奶总说"砚青最勇敢,修书都不怕",却不知道原来在奶奶眼里,他也是会怕黑的小孩。
"她说啊,"阿婆的声音裹着旧书特有的霉味,"小砚青修书的样子,像她在修她自己。"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掀起案几上的纸页,哗啦哗啦响成一片。
砚青望着纸条上的字,终于没忍住,把脸埋进臂弯里。
眼泪砸在纸条上,晕开的墨迹像奶奶笑着摸他头时,眼角的细纹。
驰野在休息室等了半个钟头,李阿姨给他续了第三杯茶。
他盯着墙上挂的修复工具——排笔、镊子、浆糊刷——忽然瞥见沈砚的办公桌抽屉没关严,半张旧书清单露在外面。
最下面一行字被咖啡渍晕开了,却还能辨认出"陈素兰旧藏"几个字,后面跟着个日期,是1998年7月15日——砚青出生的日子。
他伸手碰了碰那张清单,指尖在"陈素兰"三个字上顿了顿,又轻轻把抽屉推回去。
窗外的雨还在下,他望着修复室紧闭的门,忽然明白有些心事,像旧书里的纸条,要慢慢揭,轻轻粘,才能让藏了二十年的温暖,重新渗进时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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