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台的台灯在深夜里晕开暖黄光晕,将砚青苍白的脸照得像张旧纸。
他捏着竹启子的指尖微微发颤,竹片尖儿悬在《秋灯琐忆》残页的破损处,浆糊刷在宣纸上的细响混着窗外雨声,在寂静的工作室里格外清晰。
这半张残页是三天前从旧书摊收来的,边角被虫蛀出细密的小孔,中间指甲盖大的缺口像被谁刻意剜走了一段故事。
砚青盯着那处破损,忽然想起十六岁那年,奶奶临终前塞给他的日记本——最后一页被撕得只剩半枚茶渍,他找遍全城旧书店,终究没寻到下落。
此刻残页上的缺口,竟和记忆里那道裂痕生得像极了。
“笃、笃。”
敲门声惊得竹启子差点掉在纸上。
砚青迅速抽回手,指节抵在案边稳住身子。
工作室的门从不上锁,但若非必要,师父沈砚极少在深夜来访——他总说“修书人要守得住夜,却不必熬坏了身子”。
“进。”他清了清嗓子,声音里还带着久不说话的生涩。
门轴转动的轻响里,潮湿的雨气裹着显影液的味道涌进来。
砚青抬头,看见驰野站在门口,发梢滴着水,在青石板地面洇出几个深灰的圆斑。
他怀里抱着台深灰色笔记本电脑,牛仔外套的下摆还在往下淌水,显然是从雨里首接跑过来的。
“我刚修完一组照片。”驰野抹了把脸上的雨珠,发顶的几缕湿发被他随手压了压,“想让你看看。”
砚青的手指无意识地着竹启子的竹节。
深夜被人闯入工作室的不安像根细针,扎得他后颈发紧——上一次有外人在非营业时间进来,还是半年前收书的老周来送宋版残卷,他躲在里屋整整两小时,首到老周离开才敢出来。
可此刻望着驰野发梢的雨珠,他竟没像往常那样后退半步。
“坐。”他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像落在宣纸上的浆糊。
驰野似乎也怔了怔,随即露出带疤的笑,拖过墙角那把给客人备的木椅——这把椅子自打他学徒以来,只被师父坐过三次。
驰野坐下时,木椅发出“吱呀”一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亮起时,砚青的瞳孔微微收缩。
黑白影像在冷白光里流转:他低头时睫毛在眼下投出的阴影,侧脸被展柜玻璃映出的微光,雨里弯腰拾捡被风吹散的修复纸时,蓝布衫下摆沾了泥点的褶皱,还有今天下午在展台上讲解时,指尖抚过古籍封面的动作……每一帧都安静得像被按下了暂停键的时光,连他自己都没注意过的细节,全被镜头温柔地收了进去。
“你不该拍这些。”他的声音发紧,喉结动了动,“修书是私事。”
“可我就是想让人知道,有个人活得这么认真。”驰野的手指搭在触控板上,没关屏幕,“你补书时的眼神,像在哄睡一个做噩梦的孩子;你翻页时手指的弧度,和我奶奶纳鞋底时一模一样。这些……不该只留在纸缝里。”
砚青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想起奶奶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阿青要守着这些老东西”;想起师父沈砚总说“修书人要沉得住气”;想起每次有人凑近看他工作,他都会下意识用身体挡住案头的古籍——那些他视为生命的旧纸,怎么能被镜头随意框住?
可屏幕里的自己,在给古籍补边时嘴角是翘着的;在给书页压平的时候,眼尾有极淡的笑纹;连被观众提问时耳尖的红,都被拍得清清楚楚。
他忽然意识到,原来自己面对古籍时,从来不是冷硬的,那些他以为藏得严严实实的温柔,早就在纸墨间漫了出来。
“茶。”他突然站起来,转身走向墙角的小茶柜。
陶壶里的水还温着,他捏着粗陶杯的手有点抖,倒茶时溅出几滴,在木桌上洇开浅黄的痕。
这是他第一次在深夜给人泡茶——工作室的茶柜里,除了师父的陈皮老茶,连客人用的杯子都是去年才买的,此刻正被他捧在手心,递向驰野。
驰野接杯子时,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
砚青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却见驰野低头吹了吹茶面,说:“你泡的茶和你人一样,淡,但是回甘。”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些,卷起案头一张未用的宣纸,飘飘荡荡落在笔记本电脑旁。
砚青弯腰去捡,余光瞥见屏幕上停着一张雨中的照片——他蹲在老巷里,怀里抱着一沓被雨打湿的修复纸,发梢滴着水,却还在小心地用袖口护着最上面那张。
照片的右下角,有株从墙缝里钻出来的青苔,绿得发亮。
“你觉得……这些照片,值得被人记住吗?”他听见自己问,声音轻得像那页被风吹起的纸。
驰野放下茶杯,杯底和木桌碰撞出清脆的响:“当然值得。你补的不只是书,是别人的故事,是奶奶的茶渍,是老巷的青苔。这些东西要是被忘了,就像……就像你补书时少了最后一笔,总缺着点什么。”
砚青没说话。
他伸手从电脑里抽出那张雨中碎纸的照片——打印得很仔细,边缘还留着相纸的毛边。
他走到工作台前,轻轻翻开刚补好的《秋灯琐忆》残页,将照片夹在纸页间。
残页上的墨迹和照片里的雨痕重叠在一起,像两滴落在宣纸上的水,慢慢晕成一片。
“这样……它们就不会走散了。”他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软。
驰野没说话,只是望着他的背影。
工作室的台灯将砚青的影子投在墙上,蓝布衫的褶皱里落着暖黄的光,像极了他镜头里那些被温柔包裹着的旧物。
雨不知何时停了。
砚青抬头看墙上的挂钟,指针己经过了凌晨两点。
他转身要收拾工具,却见驰野正弯腰捡地上的宣纸,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
“该回去了。”驰野把宣纸放回案头,指了指窗外,“明天还要拍老巷口王阿婆的桂花糕摊,她非说要等太阳出来,桂花香才够浓。”
砚青跟着走到门口。
夜风卷着的青草香吹进来,驰野的牛仔外套被吹得鼓起来,像只准备起飞的鸟。
“下次……”砚青顿了顿,“下雨的话,带把伞。”
驰野的笑在夜色里格外亮:“好。”
门合上时,砚青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他转身看向工作台,《秋灯琐忆》的残页在台灯下泛着暖光,照片里的雨痕和纸页上的墨迹交叠,像段被小心缝补的旧时光。
窗外的天空己经泛起鱼肚白。
砚青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收拾好工具匣,忽然想起后巷那只总在清晨出现的三花猫——它总爱蹲在归墟的老砖墙上,看他修书。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猫粮袋,那是昨天路过便利店时,鬼使神差买的。
(清晨,砚青照例在“归墟”后巷放了一碗猫粮。
他刚转身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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