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玥缓步走下高坡，紫鹃紧随其后，如同她沉默的影子。她走到队列前方，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每一张或惊恐、或麻木、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毒的脸。被她目光触及的人，无不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避开了视线。
“神机营。”林玥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千钧重压，“曾是太祖皇帝倚仗的开国利器，火器所指，万军辟易。”她顿了顿，目光掠过那些布满孔洞的破旧木靶和锈迹斑斑的废铁鸟铳，“如今，鸟铳朽烂如柴，火药受潮成泥，兵卒散漫如匪。你们，配得上‘神机’二字吗？”
队列里一片死寂，只有寒风呼啸。有人羞愧地低下头，更多的人则是麻木。
“陛下委我协理禁军，重整神机。”林玥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冰刀刮骨，“从今日起，此地，规矩由葬花定！”
“规矩由葬花定！”这六个字如同带着某种魔力，清晰地烙印在每一个士兵的心头。张猛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头顶，拳头下意识地攥紧。徐有财则是浑身一哆嗦，腰弯得更低了。
“张猛！”
“卑职在！”
“出列！”
张猛深吸一口气，大步跨出队列，站得笔首。
“从今日起，你暂代左哨第三队总旗一职。”林玥的声音不容置疑，“统管日常操训、军械点验。”
张猛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巨大的冲击让他几乎站立不稳。总旗？！他一个毫无背景、刚入伍没几年的小卒？！他猛地抬头，对上林玥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那里面没有鼓励，没有信任，只有冰冷的审视和如山般的压力。
“卑职……领命！”巨大的压力瞬间转化为一股沉甸甸的责任感，他咬着牙，用尽全力吼了出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坚定。
“徐有财。”
“卑……卑职在！”徐有财腿一软，差点跪下去。
“百户之职，暂留。”林玥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得他头皮发麻，“戴罪立功。库房钥匙，交由张猛保管。营中一应账册、军械缺损，限你三日之内，列出详单，签字画押，报我知晓。若有半分隐瞒……”她的目光扫过地上那滩尚未完全冻结的暗红血迹，“王老五的下场，便是前车之鉴。”
“是！是！卑职不敢！定当尽心竭力！不敢有半分隐瞒！”徐有财汗如雨下，连连作揖，只觉得脖子上凉飕飕的。
林玥不再看他，目光重新投向那群依旧有些茫然的士兵：“今日，不练铳。”她抬手指向靶场角落那几架被油布半盖着、如同巨大废铁坨子的虎蹲炮。“练炮。”
“练……练炮？”士兵们面面相觑，以为自己听错了。那几门祖宗辈的老爷炮，不是早就被当成废铁扔在那里落灰了吗？
“张猛！”
“卑职在！”
“带人，把那几架废铁，拖到靶场中央。”林玥的命令斩钉截铁。
“是！”张猛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转身，点了几个人名，都是平日里还算老实肯干的，“你！你！还有你！跟我来！”
被点到的士兵迟疑了一下，但在张猛严厉的目光和徐有财的催促下，还是硬着头皮跟了上去。七八个人合力，喊着号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一架沉重的虎蹲炮从角落里拖拽出来，沉重的炮轮在冻硬的土地上犁出深深的沟痕，发出沉闷的摩擦声。废铁？张猛看着这冰冷的钢铁巨物，想起林玥方才在库房里那句“在我手里，就是杀器”，心头莫名地火热起来。
林玥走到被拖到中央的虎蹲炮前，冰冷的指尖拂过布满锈迹和冰碴的炮管。紫鹃立刻递上从库房里带出来的简单工具包——几把大小不一的钢钎、铁锤、鬃毛刷、一小罐凝固的油脂。
“清膛。”林玥言简意赅，拿起一柄头部呈螺旋状的细长钢钎（专门用于清理炮膛的螺旋清膛杆），递给张猛，同时拿起另一柄较粗的钢钎和一个铁锤。“先除锈，后通膛。徐有财，取热水，化开油脂。”
士兵们围着这架冰冷的老爷炮，有些手足无措。林玥不再多言，亲自示范。她将粗钢钎顶住炮口内壁一处顽固的锈痂，抡起铁锤。
铛！
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
锈痂应声而裂！簌簌落下！
动作干净利落，力道精准。士兵们看得目瞪口呆，这位看起来纤细冷硬的林教习，竟有如此力气和技巧？
“看清楚了？”林玥将铁锤递给旁边一个看得最专注的年轻士兵（李二狗），“照做。除尽内膛锈蚀。”
“是……是！教习！”李二狗受宠若惊，接过锤子，学着林玥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开始敲打内壁的锈块。其他人也纷纷拿起工具，在林玥冰冷目光的注视下，开始笨拙却认真地清理这架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老炮。
寒风依旧凛冽，吹得人脸颊生疼。但靶场上，却响起了此起彼伏、带着生涩却逐渐有了节奏的金铁敲击声和钢钎摩擦炮膛的沙沙声。冰冷的汗水混合着铁锈的粉末，从士兵们的额角淌下，在冻得通红的脸上划出道道污痕。没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喘息和工具的声响。一股奇异的、带着铁锈与汗水味道的生气，开始在这片颓废己久的土地上悄然滋生。
荣国府，荣禧堂偏厅。
炭火烧得旺旺的，熏笼里飘着上等的沉水香，暖意融融，与外间的冰天雪地恍如隔世。王夫人端坐在铺着锦垫的紫檀木圈椅上，手里捧着一盏热气腾腾的燕窝羹，小口啜饮着，保养得宜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她下首坐着薛姨妈，手里捻着一串油光水亮的蜜蜡佛珠，嘴里低声念着佛号，眼神却时不时瞟向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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