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架的每一次颠簸都像是钝刀在剐蹭骨头。周卫国半睁着眼,看见自己咳出的血沫溅在赵铁锤的衣领上,在粗布军装上洇开一朵暗红的花。山路两侧的松枝不时扫过脸颊,带着雨后特有的苦涩清香。
"慢点!伤口又裂开了!"阿碧的声音从后方传来,铜十字架随着奔跑在周卫国视野里晃动,像风中摇摆的烛火。
李勇的独眼在暮色中格外醒目,他弯腰检查绷带时,烟袋锅里的火星落在周卫国手背上,烫出个不起眼的小疤:"再撑两里地,就到野战医院了。"
周卫国想回答,却被涌上喉头的鲜血呛住。榆社城那场爆炸的冲击波震伤了内脏,他能感觉到生命正随着担架上的血痕一点点流失。右手下意识摸向胸前——怀表和铜十字架都在,被阿碧用绷带牢牢固定在他心口处。
"教...官..."赵铁锤突然停下脚步,南京口音带着颤抖,"前面...有火光..."
山路的拐角处,十几个火把排成蜿蜒的长龙。周卫国眯起眼,在跳动的火光中辨认出灰布军装和八角帽——是八路军的巡逻队。领头的干部高举着煤油灯,灯光照亮他袖口磨破的补丁和腰间磨得发亮的皮带。
"是虎头山独立团的同志吗?"干部的声音沙哑却有力,"总部派我们来接应!"
担架被小心翼翼地交接。周卫国感觉到有双布满老茧的手探了探他的脉搏,然后是压低了的惊呼:"伤这么重还能活着,真是铁打的..."
夜色渐深。火把的光晕里,周卫国看见这支接应队伍的特殊之处——他们每人腰间都别着把形状怪异的短刀,刀柄上清一色缠着红布条。这分明是雪豹突击队的标志性装备,可自己从未见过这些面孔。
"你们...番号..."他挣扎着问道。
干部咧嘴笑了,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雪豹第三中队啊!李政委上月刚批的建制!"他指向山路尽头隐约可见的村落,"村里还有六十多号新兵蛋子等着周教官训话呢!"
周卫国望向李勇。独眼政委正假装专注地抽烟,烟雾遮住了他抽搐的嘴角。这个在战场上铁血果决的汉子,此刻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
野战医院设在村祠堂里。当担架穿过门廊时,周卫国闻到了熟悉的硫磺和血腥味混合的气息。昏暗的油灯下,十几个伤员躺在稻草铺上,有人小声呻吟,有人盯着房梁发呆。最里面的手术台前,穿白大褂的军医正在给伤员截肢,锯子摩擦骨头的声响让人牙酸。
"让开!重伤员!"阿碧挤开人群,铜十字架在胸前叮当作响。
周卫国被抬上唯一一张铺着白床单的病床。这显然是临时腾出来的"特护床位",床单上还沾着上个病人的血渍和药痕。当军医掀开他的绷带时,周围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右腿的枪伤己经化脓,后背嵌着的弹片周围泛着诡异的青紫色。
"坏疽。"军医的镊子停在半空,"必须马上..."
"不行!"李勇突然暴喝,独眼里布满血丝,"他己经少条胳膊了!"
周卫国虚弱地抬起右手。这个动作让他眼前发黑,但还是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他指向军医腰间别着的手术刀,又点了点自己右腿的伤口,眼神平静得像在讨论别人的伤势。
"你他妈疯了?"李勇一把揪住军医的领子,"没麻醉药就截肢?"
军医苦笑:"政委,咱们连磺胺粉都用完了..."
周卫国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这是汉娜留下的最后三支吗啡,原本打算在最危急的时刻使用。阿碧接过安瓿时,眼泪砸在玻璃管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全员出去。"李勇突然下令,"老子亲自当助手。"
祠堂的门关上了。周卫国咬住李勇塞来的木棍,看着军医将吗啡推进自己静脉。药物起效的瞬间,他听见遥远的歌声——是村里的妇女们在外面唱《太行山上》,沙哑的嗓音像粗糙的手掌,轻轻抚过每一处伤痛。
手术刀落下时,周卫国奇迹般地没有感到疼痛。他的意识漂浮在祠堂的横梁上,俯瞰着下面忙碌的身影:李勇额头暴起的青筋,军医颤抖的双手,阿碧被鲜血浸透的护士服...还有角落里那盏长明灯,灯焰里似乎映着母亲的面容。
"再坚持一下..."李勇的声音忽远忽近,"马上...马上就好了..."
剧痛突然排山倒海般袭来。周卫国弓起身子,看见军医正用锯子处理他的腿骨。现代医学知识此刻成了残酷的诅咒——他知道每一道工序,能想象出锯齿如何撕扯肌肉组织。木棍在牙齿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汗水浸透了身下的床单。
当最后一块碎骨被取出时,周卫国的意识己经模糊。恍惚间,他看见祠堂大门被撞开,赵铁锤带着满身硝烟冲进来,手里举着个铁皮盒子:
"缴获的...盘尼西林...从鬼子军医身上..."
药物注入静脉的冰凉感让周卫国短暂清醒。他看见阿碧正用铜十字架挑着药粉,小心地敷在截肢创面上;看见李勇瘫坐在墙角,独眼里闪着可疑的水光;还看见军医捧着截下的残肢,像捧着什么圣物般走向祠堂后的焚化炉...
黑暗如潮水般涌来。周卫国最后的意识是紧紧攥住怀表,金属表壳的棱角硌得掌心发疼。表盖不知何时弹开了,母亲的照片在血色月光中温柔地注视着他。
昏迷持续了三天。周卫国在谵妄中回到现代战场,又穿梭回南京的尸山血海。当他终于睁开眼时,首先看到的是挂在帐顶的铜十字架——阿碧把它钉在那里,像盏不会熄灭的灯。
"教官!"趴在床边的赵铁锤一跃而起,南京口音因为激动更加浓重,"您可算...可算..."
周卫国试着撑起身子,却发现右腿轻得可怕。被子下的轮廓短了半截,这个认知比伤口更痛。他接过赵铁锤递来的水碗,水面映出自己枯槁的面容——胡子拉碴,眼窝深陷,像个从地狱爬回来的恶鬼。
"战报..."他嘶哑地说。
赵铁锤立即捧来沓文件。榆社一战的成果超出预期:摧毁日军生化实验室六个,击毙竹内义雄以下军官十七人,解救战俘及平民三百余。代价是雪豹突击队减员过半,虎头山独立团伤亡三分之一。
"值了..."周卫国轻轻地说。他翻开最下面的密件,里面夹着张照片——榆社水库决堤后的航拍图,淹没的城区形成个诡异的漩涡,中心处隐约可见蓝绿色光晕。照片背面用红笔标注:"地磁异常,疑似竹内实验残留效应"。
门帘突然掀起。李勇带着一身寒气闯进来,独眼在昏暗的帐篷里亮得吓人:"老周!总部急电!"他挥舞着电报抄件,"鬼子第六师团残部往东撤退了,沿途烧了十几个村子!"
周卫国接过电报。纸张上的字迹因为潮湿有些模糊,但关键信息足够清晰:日军正在销毁生物战证据,屠杀可能接触过实验品的平民。最令人不安的是,有情报显示他们带走了一批"特殊样本"——十二岁以下儿童三十余人。
"地图。"周卫国突然说。
赵铁锤立即铺开作战地图。周卫国的手指沿着日军撤退路线移动,最终停在黄河渡口:"他们要去济南。"现代军事知识告诉他,那里有日军华北方面军最大的生化研究基地。
"你这样子..."李勇的独眼盯着他空荡荡的裤管,"骑驴都费劲!"
周卫国没说话。他摸出怀表,表盖弹开的瞬间,帐篷里突然安静下来——母亲照片背面的日期"1945.8.15"在油灯下泛着微光。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没人敢说出口。
"给我做副拐杖。"周卫国合上表盖,"再找两个机灵的新兵。"
训练从当天下午开始。周卫国坐在祠堂前的石磨上,看着二十多个新兵轮流演示战术动作。这些半大孩子平均年龄不超过十七岁,有个小个子甚至还没三八式步枪高。
"你。"周卫国指向最瘦弱的少年,"走两步。"
少年怯生生地出列。他走路时右腿明显不灵便,但眼神却亮得惊人:"报...报告教官!我去年被鬼子刺刀扎穿过大腿...但跑得不慢!"
周卫国看向李勇。独眼政委微微点头:"他爹是交通员,去年牺牲在送情报的路上。"
"你叫什么?"
"王铁柱!"少年挺起瘦弱的胸膛,"俺娘说...要像铁柱子一样撑住家门!"
周卫国摸出匕首,在少年递来的木棍上刻下"雪豹NO.107"。这个编号让新兵们骚动起来,他们不知道前面106个编号有多少己经永远留在战场上。
"从今天起。"周卫国将木棍扔还给少年,"你学测绘和爆破计算。"
暮色降临时,阿碧带来了新做的假肢——这是军医用缴获的日军装甲板改装的,关节处还垫着柔软的羊皮。周卫国试着走了几步,金属与残肢摩擦的剧痛让他额头渗出冷汗,但总算能勉强站立。
"还有这个..."苏州姑娘又递来个皮质肩带,巧妙地将假肢与躯干固定在一起,"汉娜大夫笔记里...叫它'负重平衡系统'..."
夜深了。周卫国独自在祠堂后院练习行走。月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那扭曲的轮廓时而像受伤的野兽,时而像不屈的战士。怀表在胸前规律地走着,仿佛无数牺牲战友的心跳声。
当启明星升起时,他己经能拄着拐杖绕祠堂走完三圈。汗水浸透了粗布军装,假肢接触处磨出了血泡。但当他看向东方渐白的天际时,嘴角却浮现出久违的笑意——那里,虎头山的轮廓正渐渐清晰,像头蓄势待发的猛兽。
祠堂外突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周卫国转身,看见李勇带着全体雪豹队员列队而立。从榆社归来的老兵,康复的伤员,还有刚入伍的新兵,每个人都挺首腰板,目光灼灼地望着他。
"报告教官!"赵铁锤向前一步,声音洪亮得惊飞了树梢的麻雀,"雪豹突击队集合完毕!应到三十七人,实到三十七人!请指示!"
周卫国怔住了。他缓缓扫过每一张面孔——有熟悉的,有陌生的,还有几个明显是伤未痊愈就偷跑出来的。他们的装备依然简陋,但眼神比任何现代化武器都锋利。
"目标济南。"他听见自己说,"天亮出发。"
没有人欢呼,没有人质疑。队员们只是沉默地检查装备,为新一天的战斗做准备。周卫国拄着拐杖走向队列,金属假肢踩在青石板上的声响,像某种古老的战鼓,敲响了侵略者的丧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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