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缝里的铜十字架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一只山鼠被金属反光惊动，窸窸窣窣地窜过碎石堆。忽然，染血的手指动了动，惊走了这个小生灵。
周卫国睁开眼的瞬间，剧痛如潮水般席卷全身。右肩的枪伤己经结痂，但腹部的贯穿伤仍在渗血。他试着活动手指，发现左手还能勉强握拳——这具残破的身体又一次从死神手里挣脱出来。
夜风送来松脂与血腥的混合气息。周卫国用肘部支撑着爬出岩缝，月光下，鬼见愁峡谷像道狰狞的伤疤横亘在山体上。爆炸留下的焦痕呈放射状扩散，中心处散落着日军钢盔的碎片。
"西天..."他嘶哑地自语，舌尖舔到干裂嘴唇上的露水。昏迷期间，山间的夜露维持了他最低限度的水分需求。
挪到溪边用了整整半小时。周卫国俯身喝水时，水面倒映出一张形同鬼魅的脸——胡子拉碴，左眼布满血丝，右脸被弹片划出的伤口己经化脓。但最刺眼的是眼神，那里面燃烧的火焰比峡谷余烬更炽热。
铜十字架被溪水冲洗干净，露出阿碧刻在背面的小字："平安"。周卫国将它重新挂回脖子上，冰凉的金属贴着胸口的皮肤，让他想起妹妹最后塞回给他的触感。
第一缕晨光照亮东面山脊时，周卫国找到了游击队留下的标记——三块叠放的石头，最下面压着片桦树皮。树皮上用炭笔画着简易地图：虎头山主峰标着五角星，而东北方向二十里处的山谷画着个月牙符号。
"黑石谷..."他着树皮上的纹路。那是李政委早年开辟的秘密营地，连日军地图上都没有标注。
移动比想象中困难。每走百步就不得不停下来喘息，伤口结的痂在动作间不断崩裂。晌午时分，周卫国在一处猎人小屋找到了补给：半袋炒面、粗盐包、还有用竹筒装着的烧酒。墙上的树钉挂着件破旧的羊皮袄，他扯下来裹在身上时，闻到一股熟悉的马粪味——是张大山的。
炒面混着烧酒下咽，像团火滚进胃里。周卫国靠在门框上小憩，阳光透过茅草屋顶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恍惚间，他听见妹妹在哼女中的校歌，调子轻快得像林间山雀。
黄昏时下起了细雨。周卫国拄着白蜡杆做的拐杖，沿着地图标注的山路前行。雨幕中，黑石谷的入口像张微微开启的嘴，两侧嶙峋的黑色玄武岩如同利齿。
"站住！"
暗哨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周卫国抬头，看见岩缝里伸出支老套筒，枪管上的锈迹都清晰可辨。
"第三师团教导总队，"他哑着嗓子说出暗号，"周卫国。"
岩石后传来倒吸冷气的声音。片刻后，两个披着蓑衣的游击队员滑下岩壁，其中年轻的那个看到周卫国残缺的左臂就红了眼眶："教...教官！大家都以为您..."
黑石谷比想象中开阔。天然形成的溶洞被改造成营房，崖壁上开凿出的灶台正煮着野菜粥。二十多个游击队员围上来，有人递来热水，有人拆开他伤口上己经发黑的布条。
李政委从最深处的洞穴快步走来，鬼头刀在腰间叮当作响。这个精瘦的汉子一把抱住周卫国，力道大得让伤口又渗出血来："好！好！我就知道阎王爷收不走你！"
"村民..."
"都安全。"李政委扶他坐下，"孩子们送去太行山了，高桥联队撤回济南休整。"
夜雨敲打着洞口的油布。周卫国就着火光检查自己的伤势：右肩子弹贯穿伤，腹部刀伤感染，左腿胫骨可能骨裂。女医生——现在他知道她叫林秀——正在用土法蒸馏的酒精给他清创。
"需要截肢吗？"他平静地问。
林秀的手抖了一下，镊子夹着的棉球掉在地上："不用...但会留下残疾。"
"习惯了。"
洞外突然传来喧哗。张大山拖着假腿冲进来，烧伤的脸在火光下格外狰狞。这个铁打的汉子看到周卫国的瞬间就跪下了，膝盖砸在石地上发出闷响："教官！我..."
周卫国用独臂扶起他。触手处是嶙峋的骨头——短短几天，这个壮实的炊事兵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战况。"
李政委展开手工绘制的地图。日军在虎头山周边新增了三个据点，但高桥联队确实撤走了。"说是调往太平洋战场，"李政委的指尖点在济南位置，"但我们在伪军的内线说，他们其实是去围剿鲁南游击队。"
"机会。"周卫国的手指沿着等高线移动，最后停在虎头山主峰南麓，"这里，日军仓库。"
所有人都愣住了。那个仓库他们侦察过，由混凝土加固，常驻两个小队日军，配备重机枪和掷弹筒。
"教官，"张大山忍不住开口，"我们只剩二十六人，子弹..."
"不打仓库。"周卫国指向连接仓库与县城的小路，"打运输队。"
计划在油灯的噼啪声中逐渐成形。周卫国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钉子敲进木头：伪军运输队每周三运送补给，通常只有五六个押运；小路中段有片芦苇荡，适合埋伏；最关键的是，运输队带着通行证，能进仓库大门...
林秀缝完最后一针，抬头时发现洞里的游击队员眼睛都亮了起来。那种光芒她见过——南京陷落前，教导总队的士兵们听说要打巷战时，就是这样的眼神。
黎明前，周卫国独自坐在洞口。雨己经停了，启明星悬在黑石谷的峭壁之间。他着铜十字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窸窣声。
"教官..."是那个年轻的小战士，怀里抱着个布包，"这个...给您。"
布包里是把毛瑟手枪，保养得极好，枪管上的烤蓝在月光下泛着幽光。"从伪军营长那缴的，"小战士声音发颤，"子弹只有十二发..."
周卫国拉动枪栓，机械运转的声响丝般顺滑。这让他想起南京军校的武器库，想起教导总队出操时的晨光。
"叫什么名字？"
"陈石头，原济南铁路工人。"小战士挺首腰板，"我爹是您在徐州救的伤员..."
周卫国点点头，将手枪插在腰间。这个动作牵动伤口，让他皱了皱眉。但当他望向东方渐白的天际时，嘴角却浮现出一丝久违的笑意——最黑暗的时刻己经过去，而复仇，才刚刚开始。
黑石谷的清晨练声唤醒。二十六名游击队员在空地上练习突刺，木枪撞击的声响惊飞了山雀。周卫国站在岩壁旁，独臂握着白蜡杆，每个示范动作都精准如教科书。
"突刺要快！"他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鬼子的三八式比你们枪长，必须贴身前扑！"
张大山带着假腿演示侧滚动作，尘土沾满绷带也浑然不觉。李政委在角落磨着他的鬼头刀，刀刃在磨石上发出的声响像某种古老的战歌。
铜十字架在周卫国胸前微微发烫。他望向虎头山方向，那里埋葬着妹妹，埋葬着老魏，埋葬着无数来不及道别的战友。但此刻，他感受到的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近乎平静的决绝——就像雪豹扑向猎物前的刹那凝神。
"明天行动。"训练结束时，周卫国对集合的队员们说，"目标不只是武器。"
他展开从猎人小屋带回的日军报纸，头版照片上，高桥正在济南接受勋章。报道的日期是三天前，这意味着那个刽子手确实离开了虎头山。
"我们要让鬼子知道，"周卫国的手指划过报纸上高桥得意的笑脸，"虎头山的火种，永远不灭。"
夕阳将黑石谷染成血色时，二十六把刺刀同时举起。没有豪言壮语，只有钢铁与决心在暮色中沉默地闪耀。远处的山路上，伪军的运输队正慢悠悠地走向他们预设的坟墓，浑然不知一场风暴即将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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