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琪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宫墙拐角后，漱芳斋里凝滞的空气才缓缓流动起来。秋风卷着几片枯黄的梧桐叶，从半开的窗棂钻进来，打着旋儿落在地上，正好停在那摊沾了泥的玫瑰酥旁边，像给这场闹剧盖了层萧瑟的幕布。
小燕子扶着窗沿，慢慢首起身。膝盖的伤被刚才的站姿牵扯得隐隐作痛，她下意识地用手按住，指腹触到绷带下微微凸起的骨头，那点真实的痛感让她混沌的脑子更清醒了几分。
“格格，您脸色好差。”金锁快步上前，掏出帕子想给她擦额角的冷汗，手伸到一半又犹豫地缩了回去——方才主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实在让她发怵。
小燕子摇了摇头，目光扫过地上的狼藉。散落的糯米藕浸在泥水里，绛色的绸带缠在一块碎石上，被风吹得轻轻颤动，像条挣扎的蛇。这场景竟和前世某个片段重叠——那次她为了替永琪寻丢失的玉佩，在御花园的泥地里跪了整整一夜，最后他却搂着知画，说她“不懂事，添乱”。
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闷得发疼。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记忆，声音哑得像磨砂纸擦过木头：“把这些收拾了吧。”
“是。”金锁应着，刚弯腰，就见廊下探出几个脑袋。
小蚊子第一个挤进来，踮着脚瞅了瞅地上的狼藉，又飞快瞟了眼小燕子，小声嘀咕：“乖乖隆滴咚，这是……五阿哥又炸毛了？”他手里还攥着半块昨日分的桂花糕，此刻像烫着手似的往身后藏。
“笨等儿！肯定是你昨儿个说五阿哥新戴的玉翎子像鸡毛掸子，被他听见了！”小桌子伸手敲他后脑勺，自己却偷偷往门口挪了挪——他早上还跟小虫子打赌，说五阿哥午时定会捧着点心来赔罪。
“啾啾……”小虫子蹲在廊柱后，模仿了声受伤的鹧鸪叫，算是应和。
“都进来吧。”小燕子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西大才子你看我我看你，磨磨蹭蹭地挪进来。小凳子走在最后，还不忘捡起掉在门槛上的半片荷叶，文绉绉地叹：“‘无可奈何花落去’，这秋风，倒是应景得很。”
“应什么景？”小燕子转过身，目光落在他们身上。小桌子立刻挺了挺腰，摆出个扎马步的架势：“格格放心！要是五阿哥再敢来撒野，我这招横扫千军……”
“不必了。”小燕子打断他，走到桌边坐下，指了指地上的狼藉，“你们把这些清干净，再打盆清水来。”
西人不敢多言，立刻忙活起来。小桌子和小蚊子抢着去捡散落的点心，小虫子用扫帚清扫碎屑，小凳子则拎着水桶去了井边。明月和彩霞也从耳房出来，帮着擦抹被溅上泥点的桌沿。
漱芳斋里很快响起窸窸窣窣的收拾声，混着小蚊子时不时冒出的“瓜不兮兮”的抱怨，倒冲淡了不少方才的火药味。
小燕子坐在桌边，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目光渐渐柔和下来。这些人，前世无论她落得多惨，都始终守在漱芳斋，哪怕只能偷偷给她送块热馒头，也从没想过背弃。这一世，她不能再让他们跟着自己受牵连。
“金锁，”她忽然开口，“去把我那本《孙子兵法》拿来。”
金锁愣了愣：“格格，您不是说那些字认识您，您不认识它们吗？”
小燕子勾了勾唇角，那抹笑意很淡，却像冰面裂开的一道细缝，透出点暖意：“从前不认识，不代表现在不想认识。”她总不能一辈子只靠耍刀弄枪，这深宫里波谲云诡，多懂些谋略总是好的。
金锁虽满心疑惑，还是取来了那本被翻得卷了角的兵书。书皮上还留着个浅浅的牙印——那是刚入宫时，她嫌这书枯燥，赌气咬的。
小燕子着那牙印，指尖微微发烫。那时的她，总觉得这些方块字远不如骑射有趣，如今才懂，文字里藏着的力量，有时比刀剑更锋利。正看得出神，忽听小凳子“哎哟”一声，原来他打水回来，被门槛绊了下，水桶晃出的水溅湿了裤脚。
“笨等儿！我说过这门槛该修了吧！”小蚊子幸灾乐祸地笑。
小凳子瞪他一眼，正要引经据典反驳，却见小燕子站起身，走到院子里。
秋日的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在青石板上洒下斑驳的光点。小燕子仰头望了望，湛蓝的天空里飘着几缕薄云，像被撕碎的棉絮。她深吸一口气，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涌入肺腑，竟让她觉得胸口的闷痛轻了些。
“格格，您站这儿干嘛？风大。”金锁拿了件夹袄追出来。
小燕子没接夹袄，反而问：“你说，御花园的菊花开了吗？”
金锁愣了：“约莫是开了……可您膝盖不好，去那儿得走不少路呢。”
“不去御花园。”小燕子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种前所未有的轻快，“我就是想，这漱芳斋的院子，也该种点什么。总不能光等着落叶飘进来。”
她记得前世深秋，御花园的菊花开得泼泼洒洒，皇后总爱邀人去赏菊，借机磋磨那些不得宠的嫔妃。那时她总躲着不去，如今倒想亲手种几株，看看它们能不能在这方寸天地里，开出自己的风骨。
小桌子凑过来，拍着胸脯：“格格想种啥？我这就去御花园偷点种子来！保证比皇后宫里的还艳！”
“偷就不必了。”小燕子瞥他一眼，“去内务府领点菊苗吧，就说……还珠格格要学插花。”
“乖乖隆滴咚！格格要学插花？”小蚊子眼睛瞪得溜圆，“那玩意儿比练剑还难吧？”
小燕子没理他，转身回屋时，目光不经意扫过宫门口的方向。那里空荡荡的，只有秋风卷起的落叶打着旋儿飘过。她心里清楚，永琪不会就这么放弃，但那又如何？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这双手能握剑，能骑马，往后，还能种菊花，能读书。它们不该再只为谁攥紧拳头，或是擦去没完没了的眼泪。
回到屋中，她翻开《孙子兵法》，第一篇的字有些生涩，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声音虽轻，却异常坚定。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书页上，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条通往远方的路。
这一世，她要自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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