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白昼的代价
混沌的、充斥着痛楚的黑暗并未持续太久。
李优多仿佛只是沉入了一片黏稠而滚烫的泥沼，意识浮浮沉沉，却始终无法真正安眠。腰部肋间那沉闷的、搏动性的钝痛如同永不疲倦的背景噪音，持续敲打着她脆弱的神经。每一次稍微深一点的呼吸，都会牵动那片受伤的区域，引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瞬间将她从朦胧的边缘拽回冰冷的现实。
静脉点滴里的镇痛和消炎药物像温和的潮水，勉强将剧痛的海啸压制在可忍受的阈值之下，却无法将其真正驱散。它们带来的更多是一种意识上的模糊和身体的沉重感，仿佛灵魂被禁锢在一具破损不堪、持续发出警报的容器里。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半昏半醒了多久。时间在校医院这片纯白而安静的空间里失去了刻度。
首到窗外的天光由朦胧的灰蓝逐渐变得明亮，甚至有些刺眼，透过拉着一半的浅蓝色窗帘，在地面上投下清晰的光斑。走廊外开始隐约传来脚步声、推车的轮子声、压低的交谈声——医院白日的节奏开始了。
这些声音像细小的针，刺破了她混沌的意识。
眼睛艰难地睁开一条缝，被光线刺得又迅速闭上，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重新睁开。
首先映入眼帘的依旧是那盏己经熄灭的无影灯，冰冷的金属臂高悬着。天花板是雪白的，没有任何污渍。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似乎更浓了一些。
她依旧躺在处置室的那张诊疗床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干净的白色棉被。腰背和肋下的伤处被妥善地包扎固定了，冰袋似乎被取走了，但那种深层的、闷胀的灼痛依旧清晰无比，提醒着她那几根骨头上可怕的裂痕。
稍微转动一下脖颈都异常艰难，仿佛整个上半身都被浇筑在混凝土里。她吃力地偏过头。
陈三不在房间里了。
这个认知让她心里猛地空了一下，随即又被更大的不安填满。他去哪儿了？是回去了吗？餐馆那边……老板娘……
思维的齿轮一旦开始转动，那些被强行压抑的、关于现实的重压便如同挣脱牢笼的猛兽，咆哮着扑来！
学费！ 父亲的药费！ 诊所那三百块的债！ 耽误的工作！刻薄的老板娘！ 还有眼前这……这校医院的治疗费！X光片！药水！
每一个词都像一块沉重的巨石，接连砸在她本就无法顺畅呼吸的胸口，带来一阵窒息般的恐慌。沈教授那句“别的都不要想”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同阳光下脆弱的泡沫。她怎么可能不想？这些是她每一分每一秒都无法摆脱的噩梦！
她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胸口起伏牵动了伤处，疼得她眼前发黑，发出一连串压抑不住的、痛苦的咳嗽。
就在这时，处置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护士小张端着治疗盘走了进来，看到李优多醒来并且明显处于激动状态，立刻加快了脚步。
“醒了？别乱动，也别着急！”她的声音带着职业性的冷静，却比昨夜多了些温度，“你叔叔去给你买点流食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你现在不能乱动，得卧床静养。”
叔叔？李优多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指的是陈三。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火辣辣的疼痛依旧存在。
“水……”她嘶哑地挤出一点声音。
护士小心地用吸管喂她喝了几口温水。冰凉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短暂的舒缓，却无法浇灭心头的焦灼。
“护士……我……那个……费用……”李优多最终还是无法忍住，声音颤抖着，问出了那个让她恐惧至极的问题。深潭般的眼睛里充满了卑微的、几乎算得上是乞求的神色，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护士小张动作顿了一下，看了她一眼，眼神有些复杂。她放下水杯，一边检查输液管的流速，一边语气平淡地说：“费用的事情你不用操心。沈教授己经交代过了，所有治疗费用记在他账上，由他负责结算。”
记在沈教授账上？他负责结算？
这句话像一道雷，劈在了李优多混乱的脑海里！
不是免除，不是不需要支付，而是由那个只见了一面的、神秘的沈教授……垫付？
为什么？凭什么？
巨大的震惊甚至暂时压过了疼痛和焦虑。她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护士，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问不出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极度感激和更深重不安的情绪，如同巨浪般将她淹没。她承受不起！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山风与方程式》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她拿什么去偿还一个陌生教授如此巨大的恩情？这比欠下诊所的债务更让她感到恐慌和沉重！
“沈教授……”她喃喃地，声音破碎不堪。
“嗯，”护士似乎知道她想问什么，但又似乎被叮嘱过什么，只是含糊地说道，“沈教授是我们学校物理系的退休老教授，德高望重。他既然开口了，你就安心养伤吧。其他的，等你好些再说。”
物理系。退休教授。德高望重。
这几个词非但没有让她安心，反而让她更加无所适从。她和他素昧平生，天地之别，他为何要为她这样一个狼狈不堪的、来自山沟的打工妹做到这一步？仅仅是因为……善良？
她无法理解。这种远超常理的善意，让她本能地感到害怕。
护士做完例行检查，记录下数据，又叮嘱了几句绝对卧床的重要性，便端着治疗盘离开了。
处置室里再次只剩下她一个人，和窗外越来越明亮的、属于白昼的光线。
身体被固定在床上，无法动弹。但思绪却像脱缰的野马，在恐惧、疑惑、感激、焦灼的泥沼中疯狂奔窜。每一分一秒的流逝，都意味着离餐馆开工的时间更近，离老板娘发现她不见了的时刻更近，离无法挣到的学费目标更近……
她仿佛能看到老板娘那张刻薄的脸因愤怒而扭曲，听到她尖利的咒骂；能看到父亲躺在床上艰难喘息的痛苦模样；能看到母亲愁苦无助的眼神；能看到哥哥在工地上扛着水泥袋的佝偻背影；能看到那张录取通知书上“八千二百元”的数字，像恶魔一样对她冷笑……
巨大的压力和无助感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几乎要将她彻底吞噬。滚烫的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溢出眼眶，顺着太阳穴滑落，浸湿了枕套。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只有肩膀无法抑制地轻微颤抖。
就在她被这绝望的思绪折磨得几乎无法呼吸时，门又被轻轻推开了。
这一次，是陈三。
他手里端着一个白色的塑料饭盒，里面盛着一点稀薄的米粥，还冒着微弱的热气。他蹑手蹑脚地走进来，黝黑的脸上带着一夜未眠的憔悴和巨大的担忧。当看到李优多满脸泪痕时，他一下子慌了神，差点把手里的粥打翻。
“丫头……咋……咋又哭了？是……是疼得厉害吗？俺……俺去叫护士！”他手足无措地凑到床边，焦急地压低声音问道。
李优多艰难地摇了摇头，泪水流得更凶。她看着陈三，看着他眼底的血丝和那份纯粹而笨拙的关切，喉咙哽咽得说不出话。这个人，这个同样挣扎在生活最底层的苦力，为了她，耗在这里，花了可能对他来说极其重要的时间……
“三……三叔……”她终于嘶哑地开口，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愧疚，“……工……工作……耽误你了……钱……”
陈三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黝黑的脸膛涨红了，连连摆手：“傻丫头！说啥呢！俺那活儿……不打紧！跟工头说了一声……人……人挺好，让俺先顾着你……”他的话语有些磕巴，眼神闪烁，显然“人挺好”这个说法并不可靠，很可能又扣了工钱甚至丢了临时的活计。
但他刻意忽略了这些，只是笨拙地打开饭盒盖子，拿起旁边一个小小的塑料勺：“别想那些没用的！来，吃点东西，吃了才有力气好起来……护士说得吃流食，俺买了粥，你尝尝……”
他舀起一小勺几乎看不到米粒的稀粥，小心翼翼地、颤抖地递到李优多嘴边，眼神里充满了近乎虔诚的期待，仿佛喂她吃下这口粥，就能驱散所有的痛苦和麻烦。
李优多看着那勺稀粥，看着陈三那双粗糙的、沾着洗不掉的油污和伤痕的手，看着他眼中那纯粹而沉重的关怀，所有的焦虑、恐慌、对巨额费用的不安，在这一刻，突然被一种更尖锐、更沉痛的情感刺穿。
她张开干裂的嘴唇，接受了那一勺温热的、几乎没有任何味道的流食。
如同嚼蜡。
吞咽的动作依旧带来喉咙和胸口的疼痛。
但更痛的，是心里。
白昼彻底降临，窗外阳光明亮。但这光明，却如此清晰地照见了她此刻的脆弱、无助，以及未来那沉重得令人窒息的重重关隘。
每一口呼吸，每一次心跳，都在提醒着她——活着的代价，如此昂贵。
而这份突如其来的、名为“救助”的馈赠，其代价，又究竟是什么？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欠下的，越来越多了。
多到让她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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