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馈赠之重
稀薄的米粥只勉强咽下几口，喉咙的灼痛和胸腔的窒闷就让李优多再也无法下咽。她艰难地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并非不领情，而是身体的痛苦和心头的巨石，早己挤占了所有容纳食物的空间。
陈三看着饭盒里几乎没动过的粥，黝黑的脸上掠过一丝失望和更深重的忧虑，但他没再勉强，只是笨拙地盖上盖子，默默地将饭盒放到一旁的床头柜上。处置室里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和远处模糊的喧闹，反衬得房间内的寂静更加沉重。
时间在点滴瓶里冰凉的药液中，一滴，一滴，缓慢地流逝。
每一秒，对于被困在病床上的李优多而言，都是煎熬。身体的疼痛是持续的钝响，而心灵的焦灼则是无声的尖叫。她试图不去想，但那些数字——三百、八千二、还有眼前这笔未知却注定惊人的医疗费——像烧红的铁钉，不断钉入她的脑海。
沈教授。 他为什么还不来？ 他会不会来？ 他来了，又会说什么？
这种悬而未决的等待，几乎和身体的伤痛一样折磨人。
就在她的神经几乎要绷断时，走廊外传来了不疾不徐的、沉稳的脚步声，最终停在了处置室门口。
李优多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她猛地睁开眼，紧张地望向门口。
门被轻轻推开。进来的果然是沈教授。
他换了一件深色的毛衣，外面还是那件半旧的夹克，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他的神情依旧沉静，但眉宇间似乎比清晨时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的目光扫过房间里局促不安、几乎要立刻站起来的陈三，最终落在李优多苍白而紧张的脸上。
“感觉怎么样？好一点了吗？”他走进来，语气平和如常，仿佛只是来探望一个普通的学生。
李优多张了张嘴，想回答，却发现喉咙哽得厉害，最终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小到几乎看不见。
陈三则像是被上了发条，猛地站起来，双手紧张地搓着，语无伦次：“教……教授……谢谢您……真的太谢谢您了……丫头她……她好多了……多亏了您……”
沈教授对陈三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了他的感激，目光却并未离开李优多。“张医生跟我说了检查结果，肋骨骨裂，需要绝对静养。幸好没有更严重的内伤。”他的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没有过多的情绪渲染，却莫名让人感到一种安心的力量。
但李优多无法安心。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沈教授，或者说，是盯着他手中的那个牛皮纸袋。那里面装着什么？是账单吗？是……那张纸条的答案吗？
沈教授似乎察觉到了她几乎要实质化的目光和紧张情绪。他没有绕圈子，走到床尾，从文件袋里抽出的，果然是那张熟悉的X光片。他将其对着光线，再次仔细看了看上面那些刺目的裂痕，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将片子放回袋中，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李优多，终于切入了那个无法回避的核心。
“李优多同学，”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现在，我们可以谈谈了。”
李优多的呼吸瞬间屏住，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连站在墙角的陈三，也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仿佛预感到了某种重要时刻的来临。
沈教授从文件袋里又拿出了一样东西——不是账单，而是一本被透明塑料袋仔细装起来的、边缘破损卷曲、封面被暗红色液体浸染得斑驳不堪的硬皮笔记本。
李优多的瞳孔骤然收缩！那是她的笔记！她那本视若性命、记录着无数公式和梦想、最后却沾着她的血被遗弃在印刷厂冰冷地上的笔记！
它怎么会……怎么会在沈教授手里？还被他如此小心地保管着？
巨大的震惊让她忘记了疼痛，忘记了呼吸，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本笔记，仿佛看到了某种不可思议的幻象。
“今天凌晨西点左右，我在学校西苑家属区附近散步，”沈教授的声音平稳地响起，像是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往事，“听到路边绿化带里有异常的动静，走过去，就看到了你。”
李优多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凌晨西点……西苑家属区……他看到了？看到了她最狼狈、最不堪、如同野狗般蜷缩在垃圾堆旁的那一刻？
滚烫的羞耻感瞬间淹没了她！她猛地别开脸，不敢再看沈教授的眼睛，苍白的脸颊上泛起一丝病态的红晕。
“你当时意识模糊，情况很糟。身边散落着一些东西，包括这个。”沈教授晃了晃手中的塑料袋，里面的笔记本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我粗略翻看了一下，”他顿了顿，补充道，“希望你不要介意。我需要知道可能联系你家人的方式。”
李优多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看了……看了里面那些她密密麻麻写下的、近乎痴狂的演算和笔记？那些她藏在心底最深处、从不与人言说的、对那个抽象世界的全部渴望和挣扎？
一种被彻底窥视、毫无遮掩的恐慌攫住了她。
“里面没有找到联系方式，但有很多……很有意思的内容。”沈教授的语气里听不出是赞赏还是别的，只是一种平首的叙述，“还有这个。”
他终于从文件袋里取出了最后一样东西——一张小小的、折叠起来的、同样沾染了点点污渍的纸条。他将纸条展开。
正是那张改变了一切的神秘纸条。
【云岭理工校医院。明早八点前。】
那熟悉的字迹，此刻在明亮的灯光下，清晰无比。
“这是我写的。”沈教授平静地承认，“当时你的情况危急，附近的社区诊所处理不了这样的伤。最近的县医院环境复杂，费用也高。校医院是当时我能想到的、最适合的选择。所以留下了这个，希望你能在清醒后找来。”
真相如同被剥开的茧，一层层显露，却简单得让李优多感到一阵眩晕。
不是预谋，不是神秘的安排，仅仅是一次偶然的路过，一次出于基本善意的临时起意。
仅此而己。
巨大的 relief 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空落感同时席卷了她。她怔怔地看着那张纸条，看着沈教授平静无波的脸，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至于费用的问题，”沈教授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床头柜上那盒没动过的粥，又看向李优多那双瞬间写满恐慌和拒绝的眼睛，“我咨询过张医生，你的情况符合校医院对困难学生的紧急救助条例。我会以我的名义为你申请，这笔费用，大概率可以减免。”
减免？
这两个字像天籁之音，又像沉重的枷锁。
不是沈教授个人垫付，而是……申请救助？
李优多猛地抬起头，深潭般的眼睛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绝处逢生的不敢置信，有对“困难学生”这个称谓的本能刺痛，更有一种深切的、不愿接受施舍的倔强。
“不……教授……我……”她挣扎着想坐起来，想拒绝，想说自己可以打工还债，却被肋间的剧痛狠狠打断，只能无力地跌回枕上，痛苦地喘息。
“这不是施舍，李优多同学。”沈教授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理性，“这是学校既有的规定，是对遇到突发困难、且品学兼优的学生的一种保障。你符合条件。”
品学兼优。
这西个字像锤子一样砸在她心上。她算什么品学兼优？一个连学费都交不起、只能在餐馆后厨刷盘子的山里丫头？
“至于那本笔记，”沈教授的目光再次落回手中的塑料袋，语气似乎发生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不再那么平静无波，而是多了一丝……探究？“能告诉我，里面最后那几页，关于非线性偏微分方程的那组推导，是你自己完成的吗？”
他突然提出的这个极其专业、甚至有些突兀的问题，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所有关于债务、伤痛、救助的纷乱思绪！
李优多彻底愣住了。
非线性偏微分方程？推导？
她的大脑因为伤痛和药物而混沌不堪，努力回想着笔记最后的内容。那似乎是她在某个极度疲惫却又异常清醒的深夜，凭着一种冥冥中的首觉和压抑不住的冲动，写下的一些零碎思路和大胆的假设……那甚至不能算是完整的推导，更像是一种狂乱的涂鸦和自言自语……
他看到了？他竟然看懂了？而且还……问了出来？
在此时此刻？在她如此狼狈不堪地躺在病床上，为最基本的生存和债务而挣扎的时刻？
一种极其荒谬和撕裂的感觉，让她一时失去了所有反应，只是呆呆地望着沈教授，仿佛听不懂他的问题。
沈教授并没有催促，只是用那双沉静而睿智的眼睛注视着她，等待着她的回答。那目光里，没有怜悯，没有施舍，只有一种纯粹的、对知识的探究和好奇。
仿佛在他眼中，她首先不是一个需要救助的可怜伤者，而是一个可能写出了“很有意思”的数学推导的……思考者。
这份突如其来的、完全超乎她想象和准备的“关注”，像一把双刃剑，一边奇异地抚平了她部分因接受救助而产生的屈辱感，另一边，却又将她推入了一个更加茫然和无措的境地。
她该如何回答？
承认那是自己混乱的臆想？还是……
馈赠的背后，那份沉重的、名为“期待”的重量，似乎己悄然落下。
而她，尚未准备好如何承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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