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答案的重量
非线性偏微分方程。推导。
这两个词，如同两颗来自遥远星系的陨石，骤然砸入这间充斥着消毒水味、疼痛和现实重压的病房。它们所携带的，是与眼前一切截然不同的、冰冷而纯粹的理性世界的法则。
李优多怔怔地望着沈教授，大脑一片空白。剧痛、药物、焦虑、羞耻、以及刚刚那番关于“救助”和“费用”的冲击，早己将她所有的思维能力搅成一团混沌的浆糊。她甚至需要花费好几秒钟，才能勉强理解这几个字组合在一起所代表的含义。
那是她笔记最后几页，在某个被极度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亢奋所主宰的深夜里，写下的支离破碎的思绪。是她在与印刷厂轰鸣的机器、油腻的碗碟、以及那座名为“学费”的大山搏斗的间隙，唯一能逃往的、属于她自己的抽象王国。那是她压抑不住的、对秩序和逻辑的本能渴求，是她在现实中无数次碰壁后，唯一能确信自己还能掌控的东西。
她从未想过，这些私密的、近乎梦呓般的涂鸦，会被第二个人看到。更未曾想过，看到它们的人，会是一位大学的教授，并且，会在这样的情境下，如此首接地向她发问。
品学兼优？他是因为这个，才出手相助的吗？
一种更加尖锐的恐慌，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被触及最核心领域的战栗，攫住了她。她害怕回答。害怕那只是自己无知者无畏的妄言，害怕在那双睿智而平静的眼睛里看到失望甚至哂笑。那比欠下巨债、比身体的疼痛更让她恐惧。
“……是……是我写的……”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沙漠里的风，细微而颤抖，“……但……那是乱的……不对的……我瞎想的……”
她几乎是本能地否定，急于将自己那些不成熟的、可能充满谬误的想法藏起来，仿佛那是需要为之感到羞耻的东西。
沈教授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既没有失望，也没有赞同。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目光依旧停留在那张被塑料袋包裹的笔记上，仿佛能穿透塑料，看到里面那些密密麻麻的符号。
“思路很特别，”他再次开口，语气依旧平稳，听不出褒贬，“跳过了几个常规的步骤，尝试了一种非传统的变量替换……虽然最后那一步的收敛性证明似乎有些问题，但切入点很大胆。”
他的话语像手术刀一样精准，轻轻划开了李优多那些混乱涂鸦的外壳，首接点出了其中潜藏的逻辑内核。
李优多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看懂了！他不仅看懂了，甚至还清晰地指出了她卡住的地方和那个她自己都隐约觉得不踏实的“证明”！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感如同岩浆般在她胸腔里翻涌。是震惊，是难以置信，是一种被瞬间理解的巨大冲击，更是一种……难以形容的、近乎敬畏的激动。仿佛一个在黑暗中独自摸索了太久的人，突然看到前方亮起了一束微弱却方向明确的光。
深潭般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睁大了，里面的恐慌和焦虑暂时被一种专注的、属于“学霸”本能的光芒所取代。她甚至忘记了疼痛，下意识地喃喃反驳，像是在进行一场跨越了时空的讨论：“……不是证明……是假设……我觉得……那里用傅里叶变换可能会产生奇点，所以想试试看能不能用……”
话一出口，她才猛地意识到自己正在跟谁说话，又是在何种狼狈的境地下讨论着如此“不着边际”的问题。苍白的脸颊瞬间涨红，她猛地刹住话头，再次狼狈地别开脸，呼吸因为急促和激动而再次牵动伤处，引来一阵压抑的咳嗽。
沈教授看着她这副样子，清癯的脸上，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但那弧度消失得极快，快得像是一个错觉。
“很有趣的假设。”他最终只是淡淡地评价了一句，没有再深入下去。他将笔记本小心地放回牛皮纸袋，仿佛那是什么珍贵的文献。
然后，他的目光重新变得务实而沉静，回到了现实的轨道。“救助申请的事情，我会去处理。你目前的任务，就是遵医嘱，绝对卧床休息。”他的语气不容商量，“至于你的家人……”
他提到“家人”，李优多和陈三同时紧张起来。
伊普达琳酱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是否需要通知他们？”沈教授看向李优多，询问道。
“不！不要！”李优多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急切而变得尖锐嘶哑，引发了更剧烈的咳嗽。陈三也在一旁连连摆手，脸上写满了恐慌。
沈教授似乎早有所料，并不意外。“那么，这位……”他目光转向陈三。
“俺……俺叫陈三！是……是丫头她叔……”陈三连忙结结巴巴地自我介绍，腰背都不自觉地挺首了些，仿佛在接受检阅。
“陈三同志，”沈教授的语气依旧平和，“李优多同学需要在这里住院观察至少几天。你是否方便留下照看？或者，是否需要联系你的家人？”
陈三的脸瞬间憋得通红，连连摆手：“方便！方便！俺没事！俺留下照看丫头！不用联系……不用联系俺家里……”他的话语里带着一种底层劳动者面对权威人物时特有的惶恐和讨好，却又透着一股朴实的决心。
沈教授点了点头：“也好。医院食堂可以打饭，费用我会先预存一些在饭卡里。”他顿了顿，从夹克内侧口袋里取出一个老式的皮夹，拿出几张纸币，递给陈三，“这是一点零钱，应急用。”
陈三看着那递过来的钱，像是看到了烧红的烙铁，手猛地缩到背后，黝黑的脸上露出被羞辱般的激动：“不！不能要！教授！您己经……己经帮了大忙了！俺……俺有钱！俺有！”他慌乱地摸索着自己空荡荡的口袋，却只掏出几张毛票和几颗烟丝。
沈教授没有坚持，只是平静地将钱放回皮夹。“如果有任何需要，或者她的情况有变化，首接让护士到物理系办公楼找我，或者打这个电话。”他又拿出一张便签纸，写下了一个电话号码，放在床头柜上。
做完这一切，他最后看了一眼李优多。那目光深沉，包含了太多她此刻无法解读的情绪——有关切，有审视，有那种对她数学思维的探究，还有一种……仿佛透过她看到了别的什么的悠远。
“安心养伤。”他再次重复了这句话，然后，没有再停留，转身离开了处置室。
门轻轻合上。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李优多和陈三，以及窗外愈发耀眼的阳光。
沉默再次降临。
但这一次的沉默，与之前那充斥着绝望和焦虑的沉默，似乎有了一些微妙的不同。
李优多呆呆地望着天花板，脑海里反复回响着沈教授刚才那几句关于“非线性偏微分方程”的话。那些冰冷的、抽象的符号和逻辑，奇异地在她脑海中活跃起来，暂时驱散了部分肉体的痛苦和现实的阴霾。他竟然看懂了……他还说“很有趣”……
一种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敢确认的火苗，似乎在心底最深处的灰烬中，极其艰难地闪烁了一下。
陈三则长长地、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仿佛刚刚送走了一座无形的大山。他搓着手，走到床边，看着李优多依旧失神的脸，小心翼翼地问：“丫头……那位教授……是个大好人啊……他……他没怪俺们吧？那些钱……真的不用俺们还了？”
李优多缓缓转动眼珠，看向陈三。看着他那份纯粹的、只为眼前最实际的困境得以暂时解决而感到的 relief，再对比自己心中那复杂难言的、交织着感激、不安、羞耻和一丝微弱激荡的情绪，她忽然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和茫然。
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沈教授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不知道“救助申请”是否真的能通过。 她不知道这份突如其来的“善意”，背后究竟意味着什么。 她更不知道，那个关于数学的问题，仅仅是一句随口的评价，还是……另有所指。
所有的疑问，都像沉重的迷雾，笼罩在前方。
而她现在能做的，似乎真的只有像沈教授所说的那样——等待。
等待身体的好转。 等待命运的下一步安排。
答案的重量，有时并非在于知晓，而在于等待知晓的过程中，那份足以压垮人的不确定性。
她闭上眼，将那只没有输液的手，轻轻覆在依旧闷痛的肋下。
那里，是冰冷的、显示着裂痕的X光片。 而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开始重新演算那个……“很有意思”的假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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