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寂静的涟漪
沈教授离开后，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数倍。
处置室里只剩下输液管里药液滴落的微弱声响，以及李优多压抑不住的、因疼痛而变得粗重艰难的呼吸。窗外的阳光越来越明亮，甚至有些刺眼，将房间内的一切都照得清晰无比，纤毫毕现——床单的褶皱、器械冰冷的反光、墙角细微的灰尘，以及李优多脸上每一丝痛苦和焦虑的纹路。
绝对的卧床静养，对于习惯了终日劳作、与时间赛跑的李优多来说，本身就是一种酷刑。身体被固定在这方寸之地，动弹不得，唯有思维如同困兽，在现实的牢笼里疯狂冲撞。
肋骨处的闷痛持续不断，像有重物死死压着，每一次呼吸都需付出额外的努力。喉咙的灼痛在温水的滋润下稍缓，但吞咽时依旧如同刀割。更折磨人的是那种无处不在的虚弱感，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变得异常艰难。
然而，肉体的痛苦远不及心灵的焦灼来得凶猛。
沈教授带来的短暂希望和那个关于数学的突兀问题，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涟漪后，留下的却是更深的迷茫和不安。救助申请？真的能成吗？需要什么手续？会不会很麻烦？那位张医生看起来那么严肃，他会同意吗？如果申请不下来，这笔钱最终是不是还是要落到沈教授头上？她拿什么去还？
还有餐馆。这个时间，早市应该己经开始了。老板娘发现她没来，会是什么反应？暴跳如雷？扣光所有的工钱？甚至……会不会找到这里来？想到老板娘那张刻薄愤怒的脸和尖利的咒骂，李优多就感到一阵生理性的反胃和恐惧。
家里的情况更是她不敢去触碰的痛点。父亲今天感觉怎么样？药还够吃吗？母亲是不是又对着空米缸发愁？哥哥在工地上有没有收到她托人带去的、那少得可怜的生活费？妹妹小草……她不敢想，一想，心脏就揪紧般地疼。
所有这些思绪，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神经，啃噬着她短暂的平静。她试图强迫自己去想那些数学问题，去想沈教授说的“非传统变量替换”和“收敛性”，但抽象的符号在巨大的现实压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很快就被更具体、更狰狞的担忧所淹没。
陈三坐在墙边那张唯一的凳子上，佝偻着背，双手插在乱糟糟的头发里，同样一言不发。他的焦虑是另一种更首白、更实际的形式。他时不时抬头看看输液瓶还剩多少，又紧张地瞟向门口，仿佛害怕下一秒就有穿着制服的人冲进来讨债，或者老板娘突然出现。沈教授留下的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便签纸，被他用粗糙的手指反复，几乎要磨破了边缘。
“丫头……饿不饿？粥……粥凉了，俺去热热？”过了不知多久，陈三终于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沙哑而小心翼翼。那盒稀粥还原封不动地放在床头柜上。
李优多艰难地摇了摇头，喉咙动了动，发出嘶哑的气音：“……不饿……吃不下……”
陈三张了张嘴，想再劝，看着李优多那惨白如纸、毫无食欲的脸，最终又把话咽了回去，重重地叹了口气。沉默再次降临。
上午的时光就在这种煎熬的寂静中缓慢流淌。护士小张进来换过一次药，调整了输液的速度，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又面无表情地离开了。她的到来和离开，像投入死水中的小石子，只能激起片刻的微澜，很快又恢复原状。
每一次走廊外传来脚步声，李优多和陈三都会不由自主地绷紧神经，竖起耳朵倾听。期待是沈教授带来好消息，又害怕是其他任何不好的意外。
然而，脚步声来了又走，没有一次停在他们的门口。
希望和恐惧在反复的拉锯中，渐渐变得麻木。
中午时分，陈三实在坐不住了，拿着沈教授留下的饭卡，踌躇了半天，还是决定去食堂打饭。他离开后，房间里只剩下李优多一个人。
绝对的寂静笼罩下来。
窗外的阳光偏移了些角度，在对面白色的墙壁上投下窗框的菱形光影。远处似乎传来隐约的上下课铃声，悠远而模糊，提醒着她这里是一所大学，一个与她过去一个多月生活截然不同的、充斥着青春和知识气息的世界。
而她，却像一颗被错误投入此地的石子，格格不入地躺在这里，承受着身体和心灵的双重剧痛。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和渺小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闭上眼，泪水再次无声地从眼角滑落。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终于又传来了脚步声。这一次，脚步声在门口停顿了一下，然后门被推开。
李优多猛地睁开眼，心脏瞬间提起。
进来的不是陈三，也不是护士，而是去而复返的沈教授。他手里依旧拿着那个牛皮纸文件袋，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李优多的呼吸瞬间屏住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所有的神经都绷紧到了极致，等待着审判。
沈教授走到床边，目光扫过她紧张至极的脸，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先从文件袋里拿出一份表格和几张单子。
“救助申请表的初稿我填好了，需要你本人签个字确认一下基本信息。”他的语气平淡无波，将表格和一支笔递到李优多勉强能动的左手边，“看看上面的信息有没有错误。”
李优多用颤抖的、依旧有些溃烂的左手，艰难地接过那张薄薄的表格。纸张仿佛有千斤重。她目光急切地扫过那些打印的字迹——
姓名：李优多 性别：女 年龄：18 院系：（空白） 专业：（空白） 申请事由：突发意外伤害，紧急医疗救助 预估费用：（一个让她心惊肉跳的数字） 申请人承诺：（大段的法律条文般的文字） 推荐人/经办人：沈岱青（物理系）
她的目光在“预估费用”那个数字上停留了许久，心脏狂跳，手指冰凉。最终，她颤抖着，在那份她几乎没来得及仔细阅读的表格右下角，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字迹歪歪扭扭，如同蚯蚓爬行。
沈教授收起签好字的表格，看了看上面的签名，没有说话。然后，他又从文件袋里拿出另一张盖着红色公章的单子。
“这是医务处和财务处的初步批复，”他将单子展示给李优多看，上面的公章和签字晃花了她的眼，“原则上同意启用紧急救助基金，覆盖你本次在校医院的全部治疗费用。”
同意了？！
巨大的、不敢置信的 relief 如同海啸般瞬间冲垮了李优多一首紧绷的神经！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却被呛到，引发一阵剧烈的、带着泪水的咳嗽，胸口疼得如同要炸开，但一种难以言喻的狂喜和感激却冲破了痛苦的屏障！
“谢……谢谢……谢谢您……沈教授……”她泣不成声，只能用破碎的声音反复说着苍白的感谢。
连站在门口、刚刚打饭回来的陈三，听到这句话，也愣在了原地，手里的饭盒差点掉在地上，黝黑的脸上瞬间绽放出巨大而朴实的喜悦光芒，不住地喃喃：“太好了……太好了……菩萨保佑……遇上好人了……”
沈教授脸上依旧没有什么波澜，只是平静地将那张批复单也收好。“手续还没有完全走完，还需要几个部门的最终签字盖章。但这只是时间问题，你不用担心费用了。”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李优多脸上，看着她因为激动和咳嗽而涨红的脸颊和盈满泪水的眼睛，沉默了几秒。
然后，他像是随口提起般，用一种极其平淡的语气，投下了另一颗石子：
“另外，我来的时候，在楼下遇到你们餐馆的那个女人了。她好像打听到了什么，想闯上来，被门卫老赵拦住了。”
李优多脸上刚刚泛起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巨大的、冰冷的恐惧，如同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攫住了她的心脏！
老板娘！她真的找来了！
刚刚获得的巨大喜悦，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击得粉碎！
寂静的涟漪之下，深藏的暗流，终于还是汹涌地扑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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