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灯会那晚若有似无的默契，像一颗被悄悄埋进土里的种子，在秋日温暖的阳光下，等待着破土而出的时机。
自那日后，沈岁安来宋记糖铺的频率似乎并未有太大变化，依旧是几乎每日必至。但有些东西，到底是不一样了。
譬如，他停留的时间总会比买一包糖所需的时间长出那么一些。有时是恰逢时宁不太忙碌，他便能自然地站在柜台外，与她聊上几句。
这一日，天气晴好，阳光透过橱窗上的格棂，在摆满糖果的瓷盘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沈岁安来时，时宁正对着账本微微蹙眉，手边摊开着几张送货的单据，似乎遇到了什么难题。
“宋姑娘。”他轻声唤道，声音比往常更温润几分。
时宁抬起头，见是他，眉宇间的细微愁绪下意识便舒展了些许：“沈相公，今日还是薄荷雪片？”
“嗯。”沈岁安点头，目光却落在她手边的账本和散乱的单据上，“姑娘可是在核对账目？若有需要帮忙之处，但说无妨。”
他这话说得自然，不带丝毫炫耀才学的意味，只有纯粹的关切。
时宁闻言，脸上微微一热，有些不好意思地将单据拢了拢：“没什么大事，就是前几日给城西赵府送了一批重阳节礼糖，这送货的单子对来对去，数目似乎有些微出入，许是我哪里记错了。”
她并非不擅长算账，只是近日心思有些浮动，加之赵府要的货杂且量大，一时理不清头绪。
沈岁安闻言，并未多言，只温和道：“若姑娘信得过，在下或可帮姑娘复核一遍。读书时常与数字打交道，或许能快些。”
时宁犹豫了一下。让他参与铺子里的事务，似乎过于麻烦他了。但看着他清澈诚恳的眼神，那点犹豫便散去了。她将账本和单据轻轻推过去：“那…便有劳沈相公了，真是过意不去。”
“举手之劳。”沈岁安接过账本，便在柜台旁一支高脚凳上坐下，敛袖执笔，神情专注地开始核对起来。
铺子里一时安静下来，只听得见门外隐约的市声，和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阳光勾勒着他低垂的侧脸和专注的眉眼，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神情认真得如同在解读圣贤经典。
时宁不便打扰，便转身去后厨查看正在熬煮的一锅新糖。糖浆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甜香弥漫。她心不在焉地搅动着，耳朵却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便听得外面传来清朗的声音：“宋姑娘。”
时宁忙擦擦手走出来。
只见沈岁安己站起身，指尖点着账本的一处，语气温和：“查到了。是这里，送往赵府的‘琥珀核桃’五十包，记账时误写成了五包，故而总数对不上。差额在此，补齐便可。”
时宁凑过去一看，果然如此！她竟漏看了这一个字。想来是那日匆忙，笔下误了。
“原来如此！”她顿时豁然开朗，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多谢沈相公！你可帮了我大忙了，不然我还不知要查到几时去。”
沈岁安见她笑，嘴角也不自觉地上扬，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愉悦：“能帮到姑娘便好。”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柜台上的笔墨，又道，“姑娘若是不弃，我可将这些送货单据的格式略作调整，誊抄一份，日后登记查验或能更清晰些。”
这实在是意外之喜。时宁岂有不愿之理，连忙点头：“那自然是极好的！只是太耗费你的时间了…”
“无妨，今日功课己毕。”沈岁安说着，便又重新坐下，铺开新的纸张，蘸墨润笔，略一思忖，便落笔书写。
他并未简单抄录，而是重新设计了一个表格，分列了日期、货品名、数量、单价、总额、收货方签章等栏目，条理清晰，一目了然。
时宁站在一旁，看着他行云流水般的字迹和那前所未见的清晰格式，眼中满是惊叹和钦佩。读书人的心思，果然格外玲珑。
“沈相公，你这表格真是…太巧妙了！”她忍不住由衷赞叹。
沈岁安耳根微红，手下动作不停，低声道：“不过是拾人牙慧，从前在杂书中看过类似的记账之法，觉得实用，便记下了。能对姑娘有用便好。”
阳光静静流淌，空气中混合着墨汁的清冽和糖膏的甜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此刻交融在一起，竟生出一种奇异的和谐与安宁。
时宁不再说话，怕打扰他。她悄悄沏了一杯清茶，轻轻放在他手边不易碰到的地方，然后便拿起一块干净的布，擦拭着早己光洁如新的柜台，目光却时不时地飘向那个专注书写的身影。
这一刻，小小的糖铺里仿佛自成一方天地。他在她的世界里，用他的方式，留下了清晰而温暖的痕迹。
良久，沈岁安搁下笔，轻轻吹干墨迹，将誊写好的崭新单据双手递给时宁：“宋姑娘，请看这样可否？”
时宁接过，看着那整洁漂亮的字迹和清晰的条目，欢喜不己：“太好了！日后便照这个来，定然省事不少。沈相公，真不知该如何谢你。”
沈岁安看着她的笑颜，眼神温柔：“姑娘平日赠糖之情，在下亦未曾好好谢过。”他顿了顿，声音放缓了些，“能帮到姑娘，我…心中甚是欢喜。”
最后那句话，他说得极轻，却像一片羽毛，轻轻搔过时宁的心尖。
她垂下眼睫，脸颊微热，手指无意识地卷着那张单据的角落，低声道：“那…日后我若再得了新的糖方，第一个便请沈相公来品鉴。”
“好。”沈岁安答得飞快，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期待，“一言为定。”
他今日似乎格外大胆了些。两人相视一笑，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甜和一丝羞涩的暖意。
又闲话了几句，沈岁安才起身告辞。时宁将他送出门外，看着他青衫磊落的背影消失在街角，这才转身回到柜台后。
她拿起那叠他亲手誊写的单据，指尖拂过那些尚未干透的墨字，仿佛还能感受到他方才的专注与温度。墨香似乎己经一点点地，渗入了糖铺的每一个角落，也悄无声息地，染上了她的指尖，她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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