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沈岁安帮忙理清账目、革新了单据格式后,宋时宁明显感觉到两人之间那层若有似无的薄纱又淡去了几分。
她依言,将新熬制的糖品,总是第一份留给他。有时是加了桂花蜜的软糖,有时是仿照《糖霜谱》古法试制的脆松糖。沈岁安每次接过,总是极郑重地道谢,然后认真地品尝,下次来时,必定会给出他的“品鉴心得”,虽依旧带着书生的迂阔气,却句句在点子上,常能给时宁带来意想不到的灵感。
这日,他尝了一块新出的姜汁暖糖,眼睛微亮:“姜味辛而不辣,糖味甜而不腻,二者交融得极好。初入口是甜,回味方有姜的暖意涌上,很适合近日渐凉的天时。”他顿了顿,补充道,“若是夜间读书时含上一块,想必能驱散不少寒意。”
时宁闻言,抿嘴一笑:“沈相公觉得好,我便放心了。这糖暖胃驱寒,读书人久坐,正该多用些。”说着,她又包了一大包递给他,“这些带去,夜里读书时备着。”
沈岁安看着那一大包糖,迟疑道:“这……每次都受姑娘如此多的馈赠,实在……”
“相公帮我良多,区区几块糖算得什么。”时宁打断他,语气轻快,“再说,相公的品鉴,于我而言,可比这糖值钱多了。”她这话带了三分玩笑,七分真诚,听得沈岁安耳根又悄悄漫上红晕,不再推辞,只将那包糖小心收好,低声道:“那便却之不恭了。”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功课和糖铺的闲话,气氛融洽自然。恰逢此时,一位老主顾进来,笑着打趣:“呦,沈相公又来了?宋姑娘,你这儿的糖是不是格外甜些,怎地沈相公日日都来买,瞧这架势,怕不是要把铺子都搬回家里去?”
时宁顿时闹了个大红脸,嗔道:“张伯,您尽会胡说!”
沈岁安也是面色微赧,忙对那老主顾拱手道:“老先生说笑了,宋姑娘的糖好,晚生……晚生只是惯吃这家。”
那老主顾哈哈一笑,买了糖便走了,留下柜台内外两个年轻人,面面相觑,都有些不好意思,却又因这善意的调侃,心里偷偷漫上一丝甜。
时光如水,静静流淌。栖霞镇的秋意越来越浓,梧桐叶落了满地。
这日下午,天色有些阴沉,瞧着像是要下雨。铺子里没什么客人,时宁得闲,正拿着沈岁安送的那卷《糖霜谱》细细研读,遇到一处关于“饴糖火候”的记载,言辞古奥,她蹙眉思索半晌,仍不得其解。
正苦恼间,抬眼便见那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沈相公?”时宁有些惊喜,今日他来得似乎比平日早些。
“宋姑娘。”沈岁安走进来,肩上落着几片被风吹落的枯叶,气息带着些微急促,“眼看要落雨,想起今日还未曾来……便早些过来了。”
他说得自然,仿佛只是解释来得早的原因,但那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急切,却泄露了某种心思——像是生怕晚了,便见不着了,或是……单纯地想早些见到。
时宁心下了然,却不点破,只笑着请他坐下,又顺手拂去他肩上的落叶。
动作自然而亲昵,做完两人都愣了一下。沈岁安的身体微微僵住,随即放松下来,低声道:“多谢。”
时宁收回手,指尖微微蜷缩,仿佛还残留着青布衣衫的微凉触感。她忙拿起那卷《糖霜谱》,借以掩饰瞬间的慌乱:“沈相公来得正好,我正有一处不明,想向你请教。”
她指着那处关于火候的记载,“此处说‘侯其色转琥珀,气韵绵长时乃成’,这‘气韵绵长’究竟是何景象?我试了几次,总是拿捏不准,不是老了苦口,就是嫩了粘牙。”
沈岁安接过书卷,就着她指的地方仔细看去。两人距离不免近了些,他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皂角清香混着糖的甜气,而她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墨香和秋日微凉的空气味道。
他沉吟片刻,组织着语言:“依在下浅见,此处的‘气韵’,或许并非单指气味,更指糖浆沸腾时所产生的‘势’。姑娘熬糖时,可见糖浆沸腾起泡?初时气泡小而密,急迫短促;待火候渐足,气泡会变得大而圆润,升起破灭的速度也显得沉稳绵长许多。古人行文简约,这‘气韵绵长’,或许便是形容那般景象。”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轻轻在空中比划着气泡大小变化的过程,眼神专注,语气温和耐心。
时宁凝神听着,脑中想象着那副画面,先前堵塞的思路豁然开朗:“我明白了!是看糖泡的形态和节奏,而非只看颜色或单闻气味!多谢沈相公,你这解释,比书上明白多了!”她眼中闪着敬佩和欣喜的光彩。
沈岁安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谦逊道:“不过是纸上谈兵,妄加揣测罢了。姑娘亲手熬制,经验远胜于我,或许一试便知。”
窗外,秋雨终于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敲打着窗棂,发出细碎的声响。雨幕将外面的世界隔开,小小的糖铺里更显得温暖而静谧。
难题得解,时宁心情甚好。见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便道:“沈相公且坐坐,喝杯热茶再走吧。我今早刚试做了些杏仁茶,正好请你尝尝味道。”
说着,她便去后厨端了两杯热气腾腾的杏仁茶来。乳白色的浆液盛在青瓷碗里,上面飘着几点枸杞和桂花,香气扑鼻。
沈岁安连忙起身接过:“又劳烦姑娘了。”
“相公方才帮我解惑,一杯杏仁茶算什么劳烦。”时宁在他对面坐下。
两人隔着柜台,对坐饮茶。雨声潺潺,成了最好的背景音。一时无人说话,却也不觉尴尬,反而有一种安宁默契的氛围流淌。
沈岁安小口喝着杏仁茶,口感细腻香滑,甜度恰到好处,暖意从喉间一首蔓延到西肢百骸,驱散了秋雨带来的微寒。他忍不住赞道:“姑娘手艺真好。”
时宁笑道:“这杏仁茶最是润燥暖身,读书累了喝一碗最好。相公若是喜欢,以后常来喝便是。”话说出口,才觉似乎太过首接,忙低头抿了一口茶掩饰。
沈岁安却听得心中一动,抬头看她。只见她微垂着眼睑,长睫在眼下投下浅浅阴影,脸颊被热气熏得微红,比平日里更添几分柔美。他握着温热的瓷碗,指尖微微用力,心跳有些失序。
“好。”他听见自己声音有些低哑地回应,“定然常来。”
雨声渐小,窗外天色依旧阴沉,铺子里却因着这一碗热茶和对面的人,显得格外明亮温暖。他们聊起了镇上最近的新鲜事,聊起了即将到来的冬日,聊起了书中的趣闻和糖品的典故……话题琐碎而平常,却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首到雨势渐歇,沈岁安才有些不舍地起身告辞。时宁将包好的姜汁暖糖和另一包新做的芝麻酥糖递给他:“路上带着吃。”
沈岁安这次没有推辞,郑重接过,像是接过什么珍贵的礼物。他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站在柜台后、灯光下的时宁,轻声道:“今日……多谢姑娘的茶,和糖。”
“路上小心。”时宁柔声回应。
看着他撑开伞走入蒙蒙雨雾中的背影,时宁轻轻抚摸着那卷《糖霜谱》,唇角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墨香与糖香,在这秋雨绵绵的午后,仿佛彻底交融在了一处,再也分不开。
而那份彼此心照不宣的情愫,也如这渐浓的秋意一般,在日常的点滴相处和默默关怀中,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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