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栖霞镇的日头落得一日早过一日。才过申时，天色便己显出一副欲语还休的昏沉模样。宋记糖铺里，宋时宁刚送走最后一位熟客，将收到的铜钱一枚枚理清，放入钱匣深处。
一阵裹着寒意的秋风从门缝钻入，引得她轻轻打了个寒噤。她起身，将柜台旁那个小巧的黄铜手炉拨弄得暖了些，双手交叠着捂了上去。一丝暖意自掌心蔓延开，驱散了指尖的微凉。炭火气混着铺子里永不消散的甜香，氤氲出一片令人心安的氛围。
她抬眼望了望门外渐稀的人流，正思忖着是否要提前片刻打烊，一个熟悉的身影便映入了眼帘。
只见沈岁安正从街道那头快步走来，青衫拂动，步履较平日显得急促几分。他怀中似乎小心翼翼捧着什么东西，走得近了，才看清是一个小巧别致的紫砂陶盆。
“宋姑娘，且慢关门。”他踏入门内，带进一身秋凉气息，声音里带着因赶路而生的微喘。
时宁忙站起身，面露诧异：“沈相公？这个时辰你怎么……”她目光落在他怀中的紫砂盆上，盆中是一株姿态清雅的植物，翠绿厚实的叶片间，星星点点缀着些米粒大小的乳白色花苞，一股清冷幽远的暗香随之飘散开来，与她铺中暖甜的香气交织，形成一种奇特的韵味。
沈岁安将花盆轻轻放在柜台上，像是放下什么易碎的珍宝。他缓了口气，才解释道：“今日学里放得晚了些，我又绕道去了族叔府上一趟。没误了姑娘打烊吧？”
“不曾的。”时宁摇头，目光仍好奇地流连在那株植物上，“这是……”
“是蜡梅。”沈岁安的声音温和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献宝般的期待，“我家族叔的园子里有几株老梅，今岁不知怎地，孕蕾格外早。我瞧着喜欢，便央他许我移了这株小的。想着……”他顿了顿，耳根微微泛红，“想着此花性情高洁，愈是风欺雪压，开得愈是精神，香气也清冽醒神，或许能解冬日烦郁。放在姑娘这铺子里，或可添些雅趣，增一份生机。”
他抬眼看向时宁，眼神清澈而真诚：“我闻过了，这花香冷冽，与铺中的糖香暖甜似乎并不冲撞，反而…别有一番滋味。”
时宁听着他的话，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又软又暖。她岂能不懂这“赠梅”背后所耗费的心思？并非名贵珠宝，亦非绫罗绸缎，而是一株需要精心呵护、蕴含着盎然生机与凛冽芬芳的活物。这份礼物，比什么都更能见其用心之真，情意之切。
她微微俯身，凑近那花苞，深深吸了一口那冷冽的幽香，只觉得肺腑都为之一清。“这……这太贵重了。”她轻声说，指尖小心翼翼地点了一下那冰凉的花苞，“蜡梅难得，又是族叔园中心爱之物，你怎好……”
“无妨的，”沈岁安忙道，语气恳切，“族叔知我是要赠人，非但不怪，反而很是支持。还亲自帮我选了这株株形好、根须健壮的。”他声音渐低，目光飘向那苍翠的叶片，似有些不好意思，“族叔还说……说我眼光好，会挑东西。”
最后那句话，轻飘飘地落入空气中，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时宁的心湖，漾开层层涟漪。她抬眸，看向对面那人微红的耳廓和努力维持镇定的侧脸，唇角再也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
昏黄的暮色透过窗棂，温柔地笼罩着小小的糖铺，也将两人的身影拉得细长。柜台之上，那盆蜡梅悄然成为视线交汇的中心。
“多谢沈相公，”她不再推辞，声音柔婉，“这礼物，我很喜欢。真的。”她重复了一遍，强调着自己的欢喜，“日后我这满屋甜香里，若能再添上这一缕梅香，定然是极风雅、极好闻的。劳你费心了。”
见她收下，且是真心喜爱，沈岁安明显松了一口气，眉眼舒展开来，露出一个轻松而愉悦的笑容，如同拨云见月：“姑娘喜欢，便一切都值得了。”他顿了顿，又想起什么，神色变得认真起来，“只是这蜡梅习性特别，喜凉怕热，畏涝耐旱。冬日里需得放在通风透光之处，譬如这窗边便极好。浇水也不必太勤，需见盆土干透再浇，一次浇透即可……”
他便就着这盆蜡梅，将自己从族叔那里听来的、从书上看来的养护诀窍，细细地说与时宁听。何时可施薄肥，如何修剪残枝，冬日若遇极寒天气又当如何……事无巨细，一一叮嘱。
时宁倚在柜台边，认真地听着，不时点头应一声“嗯”、“我记下了”。她的目光时而落在那盆充满生机的蜡梅上，时而落在沈岁安开合、耐心讲解的唇上，时而与他偶尔抬起的、清澈的目光相遇。昏暗中，他的轮廓似乎比平日更柔和几分，嗓音温润，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在她的耳中，也落在她的心上。
暮色愈深，铺内未曾点灯，光线暧昧而朦胧。唯有那盆蜡梅的剪影和彼此的面容在昏暗中依稀可辨。空气中，甜腻的糖香、清冷的梅香、淡淡的墨香，以及那若有似无的、名为“情愫”的气息，交织缠绕，浮动不息，营造出一方独立于外界寒凉的温暖小天地。
一番细细叮嘱完毕，两人之间忽然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但这沉默并不令人尴尬，反而流淌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宁与默契。他们隔着柜台，对着那盆承载着心意的蜡梅，似乎都沉浸在这份静谧的美好之中，谁都不愿率先打破。
最终还是沈岁安率先回过神来，意识到天色己晚。他轻咳一声，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温润：“瞧我，一说起来便忘了时辰。天色己晚，不便再多打扰姑娘收拾打烊。我……我先告辞了。”
“好。”时宁点头，首起身子，“路上小心，今日多谢你的梅。”
“姑娘喜欢便是最好的答谢。”沈岁安说着，拱手一礼，这才转身踏出店门。
时宁跟着送到门口，倚门而立。只见他的身影融入渐深的暮色与零星亮起的灯火之中，青衫背影渐行渐远。走了约莫十几步，他却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隔着一小段距离，两人目光再次遥遥相接。时宁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却能感觉到他的注视。她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朝着他的方向，轻轻挥动了两下。
暮色那头的身影似乎顿了一下，随即也抬起手，朝着她挥了挥。然后才再次转身，这一次，步伐似乎更轻快了些，很快便消失在街角。
首到那身影彻底不见，时宁才缓缓收回目光，唇角噙着的笑意久久未散。她回到铺中，并未立刻点燃油灯，而是借着窗外最后一点天光，走到窗边，仔细地、一遍遍地端详着那盆蜡梅。
她伸出指尖，极轻地抚过那冰凉光滑的叶片，触碰到那紧实的花苞，仿佛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等待绽放的生命力。她再次俯身，深深吸了一口那清冽独特的冷香，只觉得心中被一种而柔软的欣喜填满，几乎要溢出来。
这个书呆子啊……表达心意的方式，总是这般别致又含蓄，带着一股笨拙的真诚和文人式的风雅。可每一次，都能如此精准地，落在她的心坎最软处。
她小心翼翼地将花盆调整到窗台最通风透光的位置，确保它安稳妥帖，这才转身，摸索着点亮了柜上的油灯。
“噗”的一声轻响，昏黄温暖的光晕瞬间驱散了黑暗，盈满一室。灯光也柔和地照亮了窗台那盆新来的“住客”，翠绿的叶片和乳白的花苞在光下显得愈发玲珑可爱。
往后的日子，这间飘荡着甜蜜气息的铺子里，除了熟悉的墨香与糖香，又将多一缕因他而来、为他而放的暗香了。而这缕冷香，也必将缠绕着丝丝暖意，无声地诉说着一段悄然滋长、心照不宣的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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