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擦黑，风就窜进了窗缝。
林晚把抄录的账本往怀里一塞，袖口那点灰蹭到了竹篓边沿。她没去擦，转身就往外走。
阿禾还蹲在门槛上，手里攥着药包，伤口渗出的血己经染红了布条。他抬头看她：“姐？”
“田里去一趟。”她抓起墙角的破斗笠，声音不重，却像钉子一样砸进地里。
小白在篓子里翻了个身，爪子扒拉两下：“宿主，本大人刚消化完铅渣，建议你别干重活，不然我打嗝喷你一脸金光。”
林晚没理它，一脚踹开院门，冲进了越来越沉的夜色里。
雨来得比人快。
前脚刚踩上田埂，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噼里啪啦打得红薯叶哗哗响。她眯眼看向试验田——那片她偷偷翻整、施了草木灰和鸡粪的半亩地，此刻正被雨水一层层吞没。
“糟了。”
她冲进田里，跪在泥水里就开始挖。
手指刚抠进土里，就被一块碎石划了道口子，血混着泥水往下淌。她不管，继续刨。这株红薯不一样，是她从荒地里挑出来的变异种，叶子比别家的大一圈，根系扎得深，前两天探了一把，摸到底下有个“巨无霸”。
现在，它快被泡烂了。
阿禾追到田头时，整个人都湿透了。他站在地边，喘着粗气，手里的药包早就被雨水浸成了纸糊。
“姐！你疯了？！”
林晚没回头，手还在挖。泥水顺着她发梢流进脖子，灌进嘴里她都顾不上吐。
“再不来就没了！”她吼了一声，猛地一拽——
“哗啦”一声，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被拽出泥面。
那红薯足有小孩脑袋大，表皮紫红发亮，沾着泥也挡不住它的气势。林晚死死抱住，像抱住了命。
可脚下一滑，她整个人摔进了泥坑，膝盖狠狠磕在硬土块上。
“啊！”
一声闷哼，血瞬间从破皮处涌出来，混着雨水在身下洇开。
阿禾冲下来，一把拽她胳膊：“起来！你不要命了？！”
林晚甩开他，反手把红薯塞进竹篓，又折回去继续挖。
“还有两株！没挖完！”
“你管它有没有？！你看看你！膝盖都烂了！”阿禾声音发抖，眼里全是红血丝，“药铺的事还没完，林吴氏随时能动手，你现在倒好，往泥里钻？！”
林晚终于停下，抬头看他。
雨水顺着她脸颊往下流，把脸冲得发白，可眼神亮得吓人。
“那你说怎么办？”她问。
“逃。”阿禾咬牙，“我们走，连夜走。去外县，去没人认识的地方。”
林晚愣住。
阿禾从没说过“逃”。
这孩子七岁饿晕在她家门口，她喂了碗稀粥，他就再没松过手。这些年，他替她挡骂、替她干活、替她盯着林吴氏的一举一动。他不说话，但每一步都跟着她。
可现在，他说要逃。
“逃？”林晚冷笑，“带着这篓红薯逃？还是带着药铺账本逃？你当他们是土狗，咱们一跑就完事了？”
“可你这样拼命，图什么？！”阿禾突然吼出来，声音劈了，“你总说要活，要翻身，可你连自己都顾不上！前世你是不是也是这样？一个人扛着，最后倒在没人看见的地方？！”
林晚瞳孔一缩。
他不知道前世的事。
但她忘了，阿禾什么都记得。
记得她半夜咳血捂嘴的声响，记得她饿得走不动路还给她留半块馍，记得她死前最后一句是“阿禾……要活着”。
“你总是这样！”阿禾声音哑了，“别人欺负你，你打回去；别人害你，你查到底；别人说你不行，你偏要种出金米来！可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倒了，我怎么办？！”
林晚张了张嘴，没出声。
阿禾抹了把脸，不知是雨是泪：“我不想再找你了。不想再看见你躺在破庙里，连口棺材都没有……姐，我怕。”
风猛地卷过来，吹得红薯叶哗啦作响。
林晚慢慢站起身，膝盖疼得她首抽气，但她还是把最后一株红薯挖了出来，塞进竹篓。
然后，她转过身，把篓子往前一推。
“你看。”
阿禾愣住。
三株红薯挤在篓里，最大的那颗几乎要冒出来，紫红油亮，像烧透的炭火。
“它活了。”林晚声音发颤，却稳得像铁，“没人给它好土，没人给它好肥，可它自己往下扎，扎得比谁都深。它不逃，它就在这儿，长成最大的一个。”
她盯着阿禾：“我们也不逃。”
“他们想让我们跪着活，想让我们饿着死，想让我们连种块地都被人抢。可我就偏要站着，偏要种，偏要让这田里长出金山来！”
阿禾怔在原地。
林晚抹了把脸，弯腰继续挖。
可刚蹲下，膝盖一软，整个人又跪进了泥里。
阿禾冲上去，一把扶住她肩膀。
“别……别再这样了。”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你要种，我陪你种。但你得活着，得看着它长大。”
林晚没回头，可肩膀抖了一下。
小白从篓子里探出头，金瞳盯着两人，打了个短促的嗝，金光一闪，照见林晚膝盖上翻开的皮肉。
“宿主。”它小声说，“你再流血，本大人就得吃泥补铁了。”
林晚嗤笑一声，伸手摸了摸小白的脑袋。
阿禾蹲下来，撕下自己衣摆，一点一点给她包扎。手很稳，可指尖一首在抖。
“药……还得换。”
“嗯。”
“下次……叫我。”
“行。”
雨还在下，试验田的水己经漫到了脚踝。
林晚抱着竹篓，坐在田埂上，看着那片被泡得发暗的土地。
阿禾坐在她旁边，头低着，肩膀湿漉漉地贴着她。
小白蜷在篓顶，尾巴轻轻卷住林晚的手指。
谁都没再提“逃”字。
林晚低头，看见自己包扎的布条又被血浸透了一角。
她没动，只是把篓子往阿禾那边推了推。
“压着点，别让它滚了。”
阿禾伸手按住那颗最大红薯，指尖轻轻蹭了蹭它的表皮。
“它真大。”
“嗯。”
“能……多种点吗？”
“能。”
“那……明年种满一亩？”
“种十亩。”
阿禾抬头看她，眼睛亮了一下。
林晚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咱不逃，咱种田。”
风卷着雨打在脸上，她抬手抹了一把，顺势把歪掉的马尾重新扎了扎。
阿禾忽然伸手，把她袖口沾的一片烂叶摘了下来。
林晚低头看他。
他没说话，只是把那片叶子扔进了田里。
泥水荡开一圈涟漪。
林晚伸手进篓，摸了摸那颗最大红薯的根部。
还带着土，湿漉漉的，却稳稳地躺在那里。
像一颗不会熄的火种。
阿禾慢慢把药包塞回怀里，另一只手悄悄握紧了她的衣角。
林晚没甩开。
小白打了个长长的嗝，金光从鼻孔里冒出来，照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
雨幕深处，试验田的边界模糊成一片。
可那几株红薯，正安静地躺在竹篓里，表皮泛着微光。
林晚把篓子往怀里搂了搂。
阿禾靠得更近了些。
小白蜷成一团，小爪子轻轻搭在林晚的手背上。
风还在刮，雨还在下。
可没人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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