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烬夜微光
意识并非瞬间回归，而是如同潮水般，一点点漫上冰冷的沙滩。
首先恢复的是听觉。
那催命般的“嘶嘶”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遥远的轰鸣，仿佛巨兽在城市废墟间徘徊喘息。间或夹杂着零星的、爆豆般的枪响，以及某种建筑结构在重压下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呻吟。空气里，硝烟和尘土的味道依旧浓烈得呛人，但那股甜腻的血腥气和煤气的焦糊味似乎淡去了些许。
紧接着是触觉。
全身无处不在的酸痛和冰冷。身下是坚硬粗糙的地面，铺着一层厚厚的、令人窒息的灰尘。后背和手臂传来火辣辣的刺痛，那是摔倒时擦伤和撞击留下的印记。但最清晰的触感，来自她的后脑——一只冰冷而宽厚的手掌，依旧垫在那里，即便它的主人似乎己经彻底失去了意识，那保护的姿态却仿佛己成定格。
叶廷均！
沈明漪猛地睁开无光的眼睛，挣扎着想坐起来。动作牵动了全身的伤处，让她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嘶。她慌忙侧身，小心翼翼地将那只己经僵硬冰冷的手从脑后移开。他的手臂无力地垂落在地，发出轻微的闷响。
“先生？叶先生？”她急切地摸索着，手指再次触碰到他颈侧。
脉搏还在跳动，比之前似乎更加微弱，更加急促，像即将燃尽的烛火，挣扎着最后的光亮。缠在他伤口上的布条己经被鲜血彻底浸透、凝固，变得硬邦邦的。
他还活着，但情况显然更糟了。必须立刻找到帮助，或者至少是一个更安全、能保暖的地方！琴房方向的煤气危机虽暂时摆脱，但停留在这敞开式的、不断震颤的走廊里，同样危险万分。
寒冷。深入骨髓的寒冷。夜风从未知的缺口灌入，带走他们身上本就不多的热量。叶廷均的身体冷得吓人。
沈明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跪坐在他身边，仔细倾听着周围的动静。
除了远处的炮火和近处建筑的呻吟，她似乎听到了一点别的声音……滴答……滴答……像是水珠滴落的声音，从某个方向传来。
水？可能有破损的水管。
有水源，或许就能稍微清理伤口，也能让他补充一点水分。
她小心翼翼地摸索西周的环境。走廊似乎部分坍塌，一侧被瓦砾堵死。她摔倒的地方靠近另一侧墙壁。她顺着墙壁摸索，指尖触碰到一扇扭曲变形的门，不是琴房，似乎是另一个房间的门，但被卡死了，无法推开。
滴答声似乎是从更前方传来的。
沈明漪深吸一口气，重新积聚起力量。她不能丢下叶廷均，必须带他一起走。
她再次尝试将他扶起。这一次，失去了他哪怕一丝微弱的配合，整个过程变得更加艰难。她几乎是用背驮的方式，咬紧牙关，一寸寸地将他沉重的身躯拖拽起来，让他的手臂再次搭在自己肩上，半背半拖地，朝着滴答声传来的方向挪动。
每一步都沉重如铅。脚下的障碍物层出不穷。她摔倒了两次，又挣扎着爬起，每一次都小心地护着叶廷均，避免他受到二次撞击。
短短的几步路，再次耗尽了她的心力。终于，她感觉到脚尖触碰到了冰冷的、漫溢的水洼。滴答声就在头顶上方。
是一处破裂的水管，水从天花板附近的断口渗出，滴落下来，在地面积了一小滩。
沈明漪如同沙漠中的旅人见到绿洲，小心翼翼地将叶廷均放靠在墙边。她用手捧起冰冷的水，先自己喝了一小口，冰冷刺骨，却稍稍缓解了喉咙的干渴。然后她再次捧水，小心翼翼地淋在叶廷均干裂的嘴唇上。
水流触及嘴唇，他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反应，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沈明漪心中稍安。她撕下自己旗袍上稍微干净些的里衬布条，蘸着冷水，小心翼翼地擦拭他脸上的血污和灰尘。冰冷的水或许也能让伤口暂时收缩，减缓一点出血？她不知道，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办法。
做完这一切，她瘫坐在他身边，剧烈地喘息着。寒冷和疲惫如同两条毒蛇，缠绕着她，吞噬着她的力气和希望。
不能睡过去。睡过去可能就再也醒不来了，他也会死。
可是，接下来该怎么办？留在这里，迟早会被寒冷冻死，或者被再次的爆炸坍塌埋葬。出去？外面是更加恐怖的战场废墟，她一个盲女，带着一个重伤垂死的人，又能去哪里？
绝望再次攫住了她。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无边的黑暗和寒冷吞噬时，一阵轻微却清晰的“咔嚓”声，从走廊另一端，被瓦砾半堵住的拐角后面传了过来。
不是炮火，不是建筑坍塌。
像是……脚步声？小心翼翼地踩在碎砾上的声音！
有人？！
沈明漪的心脏猛地提了起来！是敌是友？是搜救的人？还是……趁火打劫的溃兵或者地痞？
她瞬间屏住了呼吸，身体僵硬地贴在冰冷的墙壁上，一只手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叶廷均冰冷的手臂，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脚步声很轻，很谨慎，似乎在摸索着前进。偶尔还有低低的、压低的交谈声，模糊不清。
沈明漪的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看不见，无法判断来人的身份和意图。恐惧让她几乎无法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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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嘘……好像这边有点动静……”一个压得极低的、粗哑的男声响起。
“仔细看看……妈的，这鬼地方……”另一个略显年轻的声音回应，带着紧张和不耐烦。
沈明漪咬紧了下唇，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她该怎么办？呼救？还是屏息隐藏？
就在她万分挣扎之际，一只冰冷的手，极其微弱地、用指尖碰了碰她的手背。
是叶廷均！他竟然又恢复了一丝意识！
沈明漪猛地低头“看”向他。
叶廷均的眼睛依旧紧闭，脸色苍白如纸，嘴唇翕动，发出一个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带着极度的警示：
“……别……出声……”
他的指尖在她手背上轻轻划了一下，然后再次无力地垂落。
沈明漪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在这种时候，未知的来者，极大的可能是危险而非救援。
她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将身体尽可能缩进墙壁和叶廷均身影构成的阴影里，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轻，心跳声却在耳边如同擂鼓。
脚步声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停住了。
“嘿！这边！好像有两个人！”那个粗哑的声音带着一丝发现猎物的兴奋。
“活的死的？”年轻的声音凑近了些。
手电筒的光柱（如果他们有的话）或许扫了过来，但沈明漪看不见。她只能感觉到两道审视的、不怀好意的目光落在了她和叶廷均身上。
“啧……还有个瞎子？旁边这个……伤得不轻啊，流这么多血，看样子是个有钱的主儿？”粗哑声音嘀咕着，脚步声又靠近了几步。
沈明漪能闻到他们身上传来的浓重的烟味、汗臭和一股劣质酒的气味。
“搜搜看！这少爷模样，身上肯定有点好东西！”年轻的声音显得有些急切。
完了！是趁火打劫的匪徒！
沈明漪的身体因恐惧而剧烈颤抖起来。她下意识地张开手臂，试图挡在叶廷均身前。
“滚……开……”她声音颤抖，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勇气。
“哟？瞎子还会护食？”粗哑声音发出嘲弄的嗤笑，一只脏污的手毫不客气地伸过来，想要推开她。
就在那只手即将触碰到沈明漪的瞬间——
原本在地、仿佛早己失去意识的叶廷均，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没有焦距，没有光亮，只有一种濒死野兽般的、极度冰冷的狠戾和疯狂！仿佛凝聚了他生命中最后的所有力气和意志！
“呃啊——！”
他发出一声嘶哑的、完全不似人声的低吼，那只未受伤的手臂如同淬毒的匕首，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猛地探出！精准地、狠绝地一把攥住了那只伸向沈明漪的肮脏手腕！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在死寂的走廊里清晰地爆开！
“啊啊啊——！”粗哑声音的男人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嚎，整个人瞬间下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出乎意料！旁边的年轻同伙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反击吓呆了，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叶廷均一击之后，仿佛耗尽了最后所有的生命力，眼中的狠戾光芒瞬间熄灭，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攥着那匪徒断腕的手也无力的松开。
但那瞬间爆发出的、如同修罗般的恐怖气势，以及同伴凄厉的惨叫，彻底震慑了另一个匪徒！
“鬼……鬼啊！！”年轻匪徒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再也顾不得其他，甚至连同伴都顾不上拉一把，连滚爬爬地、跌跌撞撞地朝着来路疯狂逃窜而去！脚步声迅速远去，消失在废墟的黑暗中。
那个手腕被折断的匪徒，也拖着剧痛的手臂，惨叫着、咒骂着，跟踉跄跑地逃走了。
走廊里，再次恢复了死寂。
只剩下沈明漪剧烈的心跳声，和叶廷均愈发微弱的呼吸声。
她瘫坐在那里，浑身冰冷，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噩梦。
他……他刚才……
沈明漪颤抖着，摸索着再次抓住叶廷均彻底冰冷的手，将它紧紧贴在自己满是泪痕的脸颊上。
这一次，眼泪汹涌而出，却不再是纯粹的恐惧和绝望。
在那冰冷的、濒死的躯壳之下，在那暴戾无常的表象之下，究竟藏着怎样一个灵魂？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凭借本能守护的，究竟是什么？
黑暗的废墟，寒冷的夜晚，滴答的冷水，远处不绝的炮火。
以及掌心下，那微弱却顽强的、属于生命的心跳。
一丝微弱的、难以言喻的暖意，混杂着巨大的酸楚和迷茫，在她冰冷绝望的心底，悄然滋生。
仿佛无尽长夜里，终于瞥见了一粒渺小却执着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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