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地火潜行
离开倾颓的公馆,外面的世界并非坦途,而是更加触目惊心的破碎与混乱。
手电光柱在浓重的夜雾和硝烟中划出有限的光明,映照出扭曲的钢筋、坍塌的围墙、以及散落各处的家具碎片和不明身份的杂物。焦糊味、硝烟味、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更加令人不安的蛋白质烧焦的气味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人胸口。
沈明漪紧紧跟在担架旁,一只手死死抓着担架的边缘,另一只手仍不忘虚握着叶廷均冰冷的手指。她的听觉和嗅觉在这一刻变得异常敏锐,努力在嘈杂混乱的背景音中,捕捉着程老板一行人沉稳的脚步声,以此作为指引,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前行。
脚下的路况恶劣至极。她不止一次踩到湿滑的、不知是何物的粘稠液体,或是被突兀的断砖碎瓦绊得踉跄,全凭抓着担架和程老板偶尔及时的低声提醒(“左边有坑”、“抬脚,有门槛”)才没有摔倒。
程老板和他的两个伙计显然对这片区域极为熟悉。他们并不走宽阔但可能成为靶子的大路,而是敏捷地穿梭于狭窄的里弄小巷,有时甚至需要侧身挤过两面危墙之间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担架被他们小心而平稳地传递着,显示出惊人的默契和体力。
沿途并非空无一人。黑暗的角落里偶尔会传来压抑的哭泣声、痛苦的呻吟,甚至有一次,一个黑影猛地从废墟后扑出,嘶哑地哀求着食物或水,被程老板低声呵斥后,又如同受惊的老鼠般缩回了黑暗里。每一次遭遇都让沈明漪的心揪紧,但程老板他们似乎习以为常,警惕却并不慌乱,始终保持着前进的速度和方向。
沈明漪心中充满了无数的疑问。他们到底是谁?要带他们去哪里?叶廷均……他还能坚持住吗?担架上他的呼吸声似乎更加微弱了,每一次短暂的停顿都让她的心脏几乎停跳。
终于,在仿佛无止境的穿行后,程老板在一个毫不起眼的、被半堵塌墙掩住的石库门后门前停住了脚步。这里似乎是一片尚未完全被炮火摧毁的老式弄堂,但同样寂静得可怕,大部分窗户都漆黑一片。
程老板没有敲门,而是有节奏地、轻重不一地在锈蚀的铁门上叩击了几声。
片刻沉寂后,门内传来轻微的响动,一道细小的窥视孔被拉开,警惕的目光向外扫视。
“老程?”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压得极低。
“是我,福伯,快开门,有重伤员。”程老板急促地低声道。
铁门发出沉闷的“吱嘎”声,被从里面拉开一条缝。一个佝偻着背、穿着深色棉袄的老者探出头,看到程老板和担架,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但立刻让开了身子。
“快进来!”
一行人迅速而无声地挤进了门内。铁门在他们身后立刻被关上,沉重的门闩落下,将外界的混乱与危险暂时隔绝。
门内是一个极其狭窄的天井,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中草药味和灰尘的气息。天井一角堆着些蒙尘的杂物,另一角有一口盖着木盖的老井。
“抬到后面厢房去,小心门槛。”福伯佝偻着腰,引着路,声音依旧压得很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他们穿过天井,进入一间光线更加昏暗的堂屋。堂屋里的家具古旧而结实,但都蒙着一层薄灰。程老板没有停留,首接示意伙计将担架抬进堂屋后面的一间小厢房。
厢房里只有一张简单的板床、一张旧桌和一把椅子。空气中草药味更浓。伙计们小心翼翼地将叶廷均从担架挪到板床上。
“热水、剪刀、干净布、还有我上次留下的那包药粉,快!”程老板语速飞快地吩咐,同时己经凑到床边,再次检查叶廷均的伤势。
福伯应了一声,脚步蹒跚却迅速地出去了。
沈明漪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空洞的眼睛“望”着床的方向,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她能听到程老板剪开纱布时细微的声响,能闻到新鲜血液和药粉混合的气味,能感觉到房间里弥漫着的紧张气氛。
“姑娘,”程老板头也不回,声音却缓和了些,“门口桌上有温水,你自己倒一点喝,旁边有张矮凳,坐下歇会儿。这里交给我。”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和让人安心的沉稳。沈明漪依言,摸索着找到那张旧桌,触碰到一个温热的粗瓷茶壶。她倒了一碗水,水温适口,她小口地喝着,干渴灼痛的喉咙得到了一丝滋润。然后她摸索着找到那张矮凳,坐了下来,面朝着床的方向。
作者“伊普达琳酱”推荐阅读《魅如歌》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她不敢打扰,只能竖起耳朵,捕捉着每一点细微的动静,试图从中判断叶廷均的状况。
程老板的动作干净利落。清洗伤口、上药、重新进行专业的加压包扎。过程中,叶廷均似乎因剧痛而发出几声极其微弱的、无意识的呻吟,每一次都让沈明漪的心紧紧揪起。
“失血太多,伤口太深,能不能熬过去,看他的造化了。”程老板处理完毕,首起身,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我只能先止住血,防止溃烂。但内里的伤,需要西药,需要手术,现在这光景……”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这时,福伯端着一碗黑糊糊的、冒着热气的药汁走了进来。
“撬开他的嘴,尽量灌一点下去,吊着口气。”程老板对沈明漪说道。
沈明漪连忙起身,摸索着接过药碗。碗很烫,药汁散发着极其苦涩的气味。她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坐下,用手指轻轻撬开叶廷均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他的牙关咬得很紧。她试了几次,才勉强将碗沿塞进他齿缝,一点点地将温热的药汁灌进去。
大部分药汁都沿着他的嘴角流了出来,染脏了床单。但她极其耐心,一点点地喂,用手帕擦拭。仿佛进行着一项神圣的仪式。
程老板和福伯在一旁沉默地看着。
喂完药,沈明漪仔细地替他擦干净下巴,然后将那只冰冷的手再次握在自己掌心,默默地传递着微不足道的温暖。
程老板打量了她片刻,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姑娘,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叶家的大少爷,怎么会和你在一起,伤在那个地方?”
沈明漪身体微微一颤。她抬起头,空洞的眼睛对着程老板的方向,嘴唇嗫嚅着,不知该如何回答。叶廷均的身份敏感,他的所作所为似乎也藏着秘密,她能信任眼前这些人吗?
“我……我叫沈明漪……”她迟疑地开口,声音细弱,“叶先生……他……他救了我……”她只能选择最简略也最真实的说法。
程老板的目光锐利如刀,似乎能看透她内心的犹豫和恐惧。他沉默了几秒,缓缓道:“叶廷均……沪上谁不知道督军府的浪荡公子。但他今晚出现在那片几乎被炸平的区域,本身就极不寻常。而且,他这伤,不像普通的炸伤,倒像是……近距离被什么尖锐的爆裂物所伤。”
沈明漪的心猛地一沉。程老板的眼睛太毒了。
“程……程老板,”她鼓起勇气反问,“您……您又是谁?为什么要救我们?”
程老板与福伯对视了一眼。
“我姓程,以前在租界工部局做过事,也懂点跌打损伤的救治。现在嘛,就是个想办法活下去的老百姓。”程老板的语气平淡,却避重就轻,“这片弄堂还没被完全炸毁,福伯是我远房叔伯,守着这点祖业。碰巧遇上,总不能见死不救。”
他的解释合情合理,但沈明漪敏锐地感觉到,事情绝非这么简单。普通老百姓怎么可能在戒严的深夜如此熟悉地穿行于废墟?怎么可能拥有担架和专业的止血药粉?又怎么可能对枪伤弹伤如此了解?
但他们确实救了叶廷均,至少暂时保住了他的命。
沈明漪低下头,轻声道:“谢谢……谢谢您,程老板,谢谢福伯。”
程老板摆了摆手:“不必谢。这世道,能活下来都不容易。”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警示,“姑娘,这里也不算绝对安全。夜里不要点灯,不要发出大动静。外面乱得很,溃兵、特务、趁火打劫的,什么人都有。你们暂时在这里避一避,等他情况稍微稳定一点,再做打算。”
“我明白……谢谢……”沈明漪再次道谢,声音哽咽。
程老板不再多言,示意福伯一起出去,轻轻带上了厢房的门。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沈明漪和昏迷不醒的叶廷均。
窗外,遥远的炮火声依旧隆隆,仿佛永无止境。
床上的叶廷均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仿佛用尽了全力。
沈明漪握着他的手,跪坐在冰冷的床前的地上,将脸颊轻轻贴在他依旧冰冷的手背上。
黑暗中,她看不见未来,听不到希望。
只有掌心下那顽强而微弱的心跳,和空气中苦涩的药味,证明着生命还在挣扎,还在与死亡进行着无声而惨烈的搏斗。
长夜漫漫,地火仍在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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