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暗室微亮
厢房内，时间仿佛凝固了，又仿佛在叶廷均每一次艰难微弱的呼吸间被拉扯得无比漫长。
沈明漪维持着跪坐的姿势，脸颊紧贴着叶廷均冰凉的手背，仿佛想用自己微薄的体温去驱散那彻骨的寒冷。她的世界缩小到这方寸之地，只剩下掌心下那一下下微弱却顽强的心跳，和空气中愈发浓郁的、苦涩中带着一丝清冽的药草气息。
程老板用的药似乎起了一些作用。叶廷均原本完全昏迷、毫无反应的状态，开始出现细微的变化。他偶尔会无意识地蹙紧眉头，喉咙里发出极轻的、破碎的呓语，像被困在无法醒来的噩梦深处。每一次微小的动静，都让沈明漪的心猛地提起，屏息倾听，试图从那模糊的音节中分辨出什么，却终是徒劳。
她能做的，只有更紧地握住他的手，用指尖极轻地、一遍遍抚过他手背上凸起的筋络和冰凉的皮肤，仿佛这是一种无声的安抚，能将他从痛苦的深渊边缘拉回。
夜深了。
外面的炮声零星了许多，但并未停歇，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在不远处低沉地咆哮，提醒着人们危险的无所不在。偶尔有尖锐的枪声划破夜的沉寂，引得弄堂里不知谁家的狗压抑地吠叫几声，又迅速低伏下去。
厢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昏黄的光线漏进来一点，随即又被挡住。是福伯，佝偻着身子，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粥和一碟咸菜，悄无声息地走进来。
“姑娘，一天没吃东西了吧？灶上熬了点薄粥，趁热喝点。”福伯的声音苍老沙哑，却带着一种底层百姓特有的、历经磨难后的朴实关怀。他将碗筷轻轻放在桌上，“程老板出去打听情况了，让你别担心，照看好叶少爷就好。”
“谢谢福伯。”沈明漪连忙低声道谢，摸索着想要站起来。
“坐着，坐着吃。”福伯按住她，将碗筷塞进她手里，“这世道，能活下来是造化。叶少爷看着不是短命相，你也得顾好自己，不然倒下了，谁照顾他？”
粗糙的陶碗传递着温暖的温度，简单的米香混合着咸菜的味道，对于饥肠辘辘的沈明漪来说，己是无上的诱惑。她确实饿极了，小口却迅速地吃着粥，温热的食物下肚，驱散了一些体内的寒意和虚浮感。
福伯没有立刻离开，他走到床边，借着从门缝透进来的微光，看了看叶廷均的情况，叹了口气：“伤得不轻啊……程老板用了好药，希望能顶过去。这年头，好药比金子还难弄……”
他的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沈明漪的交代。
沈明漪放下空碗，轻声问：“福伯，程老板他……经常这样救人吗？”
福伯浑浊的眼睛瞥了她一眼，沉默了一下，才含糊道：“老程啊……心善，见不得人受苦。以前在租界里做事，认识三教九流的人多，路子也广些。这兵荒马乱的，能搭把手就搭把手罢嘞。”
他的话依旧滴水不漏，但沈明漪却能感觉到这平淡话语下的不寻常。普通的心善，怎会在这种时刻拥有如此稀缺的药品和如此镇定组织救援的能力？
她不再多问，只是再次诚恳地道谢：“无论如何，谢谢你们。如果没有你们，我们可能己经……”
福伯摆摆手，打断她：“不说这些了。你守着，我就在外面堂屋，有事喊一声。记住，千万别点灯，也别大声说话。”
“我记住了。”
福伯端着空碗，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细心地将门掩好。
黑暗重新笼罩下来。
沈明漪回到床边，继续她的守护。她打来一点冷水，浸湿了福伯留下的一块干净布巾，小心地擦拭着叶廷均额头上渗出的细密冷汗，以及干裂起皮的嘴唇。
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尽管看不见，她的指尖却仿佛能描绘出他脸庞的轮廓，感知到他体温细微的变化。那冰冷的温度似乎回暖了一点点，不再是之前那种令人心慌的死寂般的寒冷。
也许，程老板的药真的有用。也许，他强大的求生意志正在起作用。
这个念头像一点微弱的火苗，在她漆黑一片的世界里悄悄燃起，带来一丝渺茫却珍贵的希望。
后半夜，叶廷均的情况似乎稳定了一些，呼吸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那么急促凌乱，偶尔的呓语也少了。沈明漪疲惫不堪，却不敢合眼。她将矮凳挪到床边，上半身伏在床沿，脸颊枕着自己的手臂，另一只手始终没有松开叶廷均的手。
在这极致的寂静和黑暗中，她的其他感官被放大到了极致。
她能听到叶廷均每一次呼吸的流转，能听到窗外极远处依稀的哭喊和风吹过废墟的呜咽，能听到这栋老宅木质结构在夜凉中发出的轻微“噼啪”声，甚至能听到自己和他微弱的心跳声，在仿佛凝固的时空里，交织成一种奇异的、相依为命的韵律。
各种气味也变得更加清晰：叶廷均身上血腥味与药草味混合的气息，老房子陈旧的木头和灰尘的味道，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硝烟味，还有从门缝里隐约飘来的、福伯熬煮什么东西的淡淡烟火气。
这一切交织在一起，构成她此刻感知到的全部世界——危险、脆弱，却又因为掌心那一点真实的触碰和生命的顽强，而透着一丝不肯熄灭的微光。
她不知道程老板到底是什么人，不知道这里能安全多久，不知道叶廷均到底能不能醒来，更不知道他们的未来在何方。
恐惧和忧虑如同窗外冰冷的夜雾，无孔不入。
但她握着他的手，感受着那微弱却持续的心跳，心中只有一个最简单、最固执的念头——
活下去。
和他一起，活下去。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就在她意识因极度疲惫而有些模糊的时候，外面堂屋里传来极其轻微的响动，是门被开启又关上的声音，接着是压得极低的交谈声。
是程老板回来了。
沈明漪立刻清醒过来，屏息凝神，侧耳倾听。
声音太低了，模糊不清，只能勉强捕捉到几个零碎的词语：“……查得紧……东洋人……诊所都盯死了……西药根本弄不到……”
然后是福伯更低的回应：“……那怎么办……他这伤……”
程老板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似乎极其疲惫又凝重：“……再看一天……若明天还发起高烧……就只能……冒险了……”
冒险？
沈明漪的心猛地一沉。连程老板都觉得需要“冒险”的事情，该是何等的凶险？
交谈声很快停止，脚步声朝着厢房而来。
沈明漪立刻坐首身体，面向门口，脸上努力维持着镇定。
门被轻轻推开，程老板带着一身夜露的寒气和淡淡的烟草味走了进来。他没有走近，只是站在门口，借着极微弱的光线看了看床上的叶廷均。
“怎么样？”他低声问。
“好像……平稳了一点。”沈明漪轻声回答，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希望，“刚才喂水，能咽下去一些了。”
“嗯。”程老板应了一声，听不出情绪，“今晚是关键。你多留意他的体温，若发现他发起高热，立刻叫醒我。”
“好……程老板，”沈明漪鼓起勇气问道，“外面……情况很糟吗？”
程老板沉默了一下，声音沉郁：“很糟。日本人占了大部分地方，正在挨家挨户搜捕溃兵和抵抗分子。医院、诊所、药房都被控制了。叶家大少爷的身份……太敏感，绝不能暴露。”
他的话像一块巨石，压在沈明漪的心上。
“我……明白。”她低声说，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
程老板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撑住，姑娘。天亮之前，是最难熬的时候。”
说完，他轻轻带上门，离开了。
暗室重新归于寂静。
沈明漪转过头，“望”向床上依旧毫无声息的人，心中的那点微光在沉重的现实压力下摇曳不定，却终究没有熄灭。
她再次握住他的手，将额头轻轻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像一个在无边暗夜里祈祷的信徒。
天，就快亮了。
而黎明前的黑暗，总是最寒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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