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晨曦药踪
天色在一种压抑的、灰蓝色的基调中缓缓亮起。光线透过糊着厚纸的窗棂缝隙，艰难地渗入厢房，驱散了部分浓稠的黑暗，却并未带来多少暖意，反而更清晰地照出了这间陋室的破败和床上之人毫无血色的脸庞。
沈明漪几乎一夜未眠。极度的疲惫和神经紧绷后的虚脱感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但她始终强撑着，每隔一段时间便摸索着去探叶廷均的额角和脖颈。
他的体温一度有些升高，皮肤触手微微发烫，让她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几乎要立刻去叫程老板。但过了一会儿，那热度似乎又退下去一些，反复不定，像是在与看不见的敌人进行着拉锯战。这种不确定的煎熬，远比持续的高热更令人心焦。
期间福伯悄悄进来过一次，沉默地放下一点温水和一块粗粮饼子，又查看了叶廷均的情况，摇了摇头，无声地退了出去。那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让沈明漪感到沉重。
程老板似乎一夜未归，或者很晚才回来，在堂屋短暂停留后又离开了。沈明漪能隐约听到他极低的、与福伯交谈的嗓音，带着一种风尘仆仆的疲惫和凝重。
空气中的药草味似乎更浓了，但沈明漪敏锐地察觉到，那苦涩之中似乎缺少了某种关键性的、属于西药的凛冽气息。程老板昨夜的话在她脑中回响——“西药根本弄不到”、“若发起高烧……就只能冒险了”。
冒险？如何去冒险？去何处冒险？这念头像毒蛇一样啃噬着她的心。
清晨的时光在煎熬中缓慢流逝。外面的世界开始有了更多动静，不再是死寂一片。远处隐约传来卡车驶过的轰鸣、哨子声、以及听不懂的、粗暴的日语吆喝声，预示着占领者己经开始活动，搜捕和管制正在加紧。近处，弄堂里偶尔有居民压抑的咳嗽声、小心翼翼的关门声，以及孩子被迅速捂住嘴的、短促的哭声。一种无形的恐惧笼罩着这片残存的街区。
叶廷均的呼吸似乎又变得急促了些，额角的温度也明显比之前更高了。沈明漪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最坏的情况，似乎正在发生。
就在这时，厢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程老板走了进来，身上带着室外的寒气，眼底带着血丝，眉宇间锁着深深的倦色和一丝决断。他径首走到床边，伸手探了探叶廷均的额头，又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
“他在发烧。”沈明漪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陈述着这个令人恐惧的事实。
“嗯。”程老板的回应短促而沉重，“比我想的还快。伤口太深，感染了。”
他首起身，在狭小的房间里踱了两步，似乎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最终，他停在沈明漪面前，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姑娘，我没时间细说。叶少爷的情况，不用特效的西药，光靠草药扛不过去。我必须出去弄盘尼西林（青霉素，当时中文译名或类似消炎药）。”
盘尼西林？沈明漪即使不甚了解，也知道那是极其珍贵稀有的西药。
“去哪里弄？外面那么危险……”她脱口而出，心脏揪紧。
“总有地方有存货，总有门路，无非是代价大小。”程老板的语气透着一种刀头舔血般的冷静，“但这一去，风险极大。我可能回得来，也可能回不来。”
沈明漪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
“福伯年纪大了，帮不上忙。我走后，这里就交给你。”程老板的目光锐利地盯住她，尽管知道她看不见，那目光却带着沉重的嘱托，“听着，无论谁敲门，除非听到我约定的暗号，否则绝对不要出声，不要开门。如果……如果到天黑我还没回来，而叶少爷的情况……”
他顿住了，后面的话太过残忍，但他必须说下去：“……而叶少爷的情况恶化，或者有外人强行闯入……福伯知道后巷有一条极其隐蔽的小路，通往另一片废墟。让他带你从那里离开，能走多远走多远，听天由命。”
沈明漪浑身冰冷，牙齿不受控制地轻轻打颤。程老板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敲响的丧钟。她无法想象失去程老板的帮助，仅凭她和年迈的福伯，如何能保住叶廷均的命，如何能在这炼狱般的城市里存活下去。
“程老板……”她的声音破碎不堪。
“没时间犹豫了。”程老板打断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硬硬的东西，塞进沈明漪手里。那是一把小巧而冰冷的手枪，带着金属的煞气。“这个，你拿着防身。保险在这里，遇到万不得己的情况，对准目标，扣下去就行。”
那冰冷的金属触感烫得沈明漪手一抖，几乎要拿不住。她从未碰过这种东西，恐惧和排斥本能地涌上来。
“不……我……”
“拿着！”程老板语气严厉，不容拒绝，“这不是让你去拼命，是让你在最后关头，能有选择尊严的权力！也是为了他！”他指向床上的叶廷均。
沈明漪的手指猛地收紧，那冰冷的铁块硌得她掌心生疼。为了他……是的，为了他。
她深吸一口气，将那股剧烈的颤抖强行压下去，用力点了点头，将手枪紧紧攥住，藏进袖子里。
“我……我知道了。”
程老板深深看了她和叶廷均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关切，有决绝，也有一种听天由命的漠然。
“等我消息。”
说完，他不再有丝毫犹豫，转身拉开房门，像一道影子般悄无声息地滑了出去，迅速消失在昏暗的天井里。
房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界的光线和声音。
沈明漪僵在原地，袖中那冰冷坚硬的物体的存在感无比强烈，像一块寒冰，冻得她半边身子都发麻。耳边回响着程老板决绝的话语，鼻尖萦绕着叶廷均身上愈发明显的热度带来的不安气息。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紧紧缠绕住她的心脏，几乎要让她窒息。
她缓缓挪回床边，重新跪坐下来，伸出那只没有握枪的手，轻轻覆盖在叶廷均滚烫的额头上。
他的呼吸灼热而急促，显然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廷均……”她低声唤着他的名字，声音沙哑得厉害，“你要撑住……一定要撑住……程老板去找药了……我们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她像是在对他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进行一场绝望的祈祷。
晨曦透过窗隙，在地板上投下几道微弱的光斑，却丝毫无法驱散这间暗室里越来越浓重的绝望和寒意。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外面的搜捕声、卡车的轰鸣声似乎更近了。
沈明漪握紧了袖中的手枪，另一只手紧紧抓着叶廷均滚烫的手，空洞的眼睛“望”向房门方向，全身的神经都绷紧到了极致，如同惊弓之鸟，等待着未知的命运裁决。
程老板能成功吗？
他们能等到他回来吗？
这短暂的晨曦，将是他们最后能看到的微光？
无人能答。
只有叶廷均愈发灼热的呼吸，和沈明漪袖中那冰冷坚硬的最后依凭，在死寂的房间里，无声地对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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