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铤而走险
程老板离开后，时间仿佛被冻结在了恐惧与等待之中。
沈明漪维持着僵硬的姿势，跪坐在床前，一只手紧握着叶廷均滚烫的手，另一只手的袖子里，那柄冰冷的手枪如同毒蛇的信子，时刻提醒着她外界逼近的危险和程老板临行前那近乎绝望的嘱托。
叶廷均的体温在持续升高。之前只是微微发烫，此刻却己变得灼手。他的呼吸愈发急促困难，喉咙里不时发出无意识的、痛苦的闷哼，干燥起皮的嘴唇微微开合，似乎在渴求着水分，却又连吞咽的力气都没有。沈明漪一次次用沾湿的布巾小心擦拭他的嘴唇和脸颊，那一点点水分瞬间便被高热蒸发，徒劳无功。
她能清晰地“听”到他生命力正在被那股无形的灼热迅速消耗，那声音比外面的枪炮声更让她胆战心惊。
福伯进来过两次，一次是沉默地放下一点米汤，一次是摸索着给炉子添了块劣质的煤饼，让厢房里不至于太过寒冷。老人佝偻的身影显得更加沉重，每一次开门关门都极其迅速，生怕多放进一丝外界的不安气息。他没有再多说什么，但那沉默本身就如同一块巨石，压在沈明漪早己不堪重负的心上。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令人心悸。
日语吆喝声、皮靴踩在碎石上的声音、粗暴的砸门声、偶尔响起的短促枪声、以及女人孩子惊恐的哭叫声……这些声音由远及近，像一张正在收紧的网，预示着搜捕的浪潮正在一寸寸淹没这片残存的街区。
每一次听到皮靴声似乎朝着这个方向而来，沈明漪的心脏就几乎要跳出胸腔。她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耳朵竖起到极致，另一只空着的手下意识地紧紧攥住了袖中的枪柄，冰冷的金属被她捂得几乎有了温度，手心里的冷汗却让她几乎抓握不住。
她从未如此痛恨自己的看不见。无尽的黑暗放大了所有的声音和想象，每一种可能的危险都在脑中演化出最恐怖的画面。她只能依靠听觉来判断局势，像一只被困在陷阱里的幼兽，无助地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时间在极致的煎熬中缓慢爬行。
突然，一阵异常清晰而沉重的皮靴声在天井外的巷子里响起，不止一个人！紧接着，是生硬的中文吆喝：“开门！皇军搜查！藏匿抵抗分子，死啦死啦地！”
砸门声在附近响起，不是他们这扇，但近在咫尺！
沈明漪猛地一颤，几乎要惊叫出声，又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将声音堵在喉咙里。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她感觉到叶廷均的手在她掌心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仿佛也感应到了这极致的危险。
福伯在堂屋里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倒吸冷气的声音，随即一切又归于死寂，只能听到外面更加嚣张的呵斥和砸门声。
沈明漪的心跳如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她颤抖着，用极其缓慢的动作，一点一点地将那把沉重的手枪从袖子里抽了出来，双手紧紧握住，凭着感觉，将枪口对准了房门的方向。
这个动作抽干了她全身的力气，也耗尽了她所有的勇气。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使用它，程老板仓促的指导模糊不清。她只知道，如果门被撞开，如果那些野兽冲进来，要对叶廷均不利，她或许……或许只能扣下那个冰冷的机括。
尽管那可能毫无意义。
砸门声和呵斥声似乎在隔壁或者对面响起。惨叫声、东西被砸碎的声音隐约传来。
每一秒都像是在刀尖上滚动。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对峙中，一阵极其轻微、却与周围暴力嘈杂截然不同的声音，贴着她身后的墙壁传了过来！
那是一种有节奏的、小心翼翼的刮擦声。很轻，很快，若不是沈明漪的听觉异于常人，几乎要被外面的喧嚣完全掩盖。
那声音……似乎来自墙壁的另一侧？
这栋老式石库门房子的墙壁很厚，但这声音却异常清晰，像是有人用什么东西在另一边极轻地敲击或刮擦。
不是来自门外，是来自隔壁？或者……墙壁本身？
沈明漪愣住了，紧绷的神经被这突如其来的、无法理解的声响搅乱。她下意识地侧过头，将耳朵微微贴近冰冷的墙壁。
刮擦声又响了几下，停顿，然后再响起。节奏奇特，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规律感。
这不是随机的噪音！
一个荒谬却又带着一丝微弱希望的念头闯入她的脑海：这难道是……程老板说的“约定的暗号”的一种？他从别的路径回来了？或者……是别的什么自己人？
可是，程老板离开明明是从天井走的，怎么会出现在隔壁或者墙后面？
外面的砸门声似乎稍微远了一点，那群士兵好像去了稍远一点的住户。
墙那边的刮擦声也停止了。
一切又陷入一种诡异的、风雨欲来的平静之中。
沈明漪的心脏依旧狂跳不止，握枪的手抖得厉害。她完全糊涂了，无法判断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是福是祸。她不敢回应，甚至不敢再发出任何一点声音，只能维持着举枪对准房门的可笑又可怜的姿势，全身被冷汗浸透。
时间又过去了一段，感觉上无比漫长。
外面的骚动似乎并没有蔓延到他们这扇门前来，士兵的喧嚣声逐渐朝着弄堂另一端移动而去。
危机，似乎暂时解除了？
沈明漪几乎虚脱，手臂酸软无力地垂下，手枪差点脱手。她大口地喘着气，像是刚刚从水里被捞出来。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稍微放松，厢房那扇单薄的门板，突然被极轻、极快地叩响了！
不是粗暴的砸门，而是非常轻微的、手指关节叩击的声音。
笃、笃笃、笃。
三短一长。
沈明漪瞬间僵住，刚刚稍微回落的心脏再次猛地提起，几乎炸开！
是谁？！
是福伯？不像，福伯进来不会这样敲门。
是程老板回来了？他从正门回来的？可是暗号……程老板离开时并没有约定具体的敲门暗号！他只说了“听到我约定的暗号”，可那是什么？是刚才墙角的刮擦声吗？还是现在的敲门声？
敲门声又响了一次，同样的节奏：笃、笃笃、笃。更急促了一些。
门外的人显然也在极力避免引起注意。
沈明漪脸色惨白，冷汗顺着额角滑落。她再次举起了枪，颤抖着对准门口，嘴唇咬得死死的，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怎么办？开门？还是不开？
如果是程老板，他急需进来。 如果是敌人伪装…… “姑……姑娘……”门外，一个极其低微、气若游丝的声音传来，竟然是福伯！他的声音充满了极度的恐惧和焦急，“开……开门……是……是程老板……他……”
程老板？!
沈明漪的心猛地一揪！再也顾不得许多，她摸索着冲到门边，手忙脚乱地想要拉开门闩，却因为过度紧张和看不见，几次都摸错了位置。
终于，门闩被拉开。
门刚开一条缝，一股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率先扑了进来！紧接着，福伯用尽全身力气搀扶着一个沉重的身影踉跄着挤进门内。
正是程老板！
但他几乎己经站不稳了，脸色灰败如纸，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左侧腰腹处的深色衣服被大量暗红色的血液浸透，并且还在不断渗出！他的一只手臂无力地搭在福伯肩上，另一只手却死死抓着一个巴掌大的、看起来无比沉重的油纸包！
“快……关门！”程老板从牙缝里挤出微弱却急迫的命令。
沈明漪猛地将门关上，落闩。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碎裂。
福伯气喘吁吁，几乎支撑不住程老板的重量。两人一起下去，靠在门边的墙上。
“药……拿到了……”程老板的气息微弱游丝，将那个染血的油纸包艰难地递向沈明漪的方向，眼神己经开始涣散，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近乎疯狂的光芒，“……快……给他……注射……静脉……针管……在包里……”
话音未落，他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沈明漪颤抖着接过那包沉甸甸、湿漉漉、带着程老板体温和鲜血的药包，整个人如同被惊雷劈中，僵立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药，拿到了。 是以几乎付出生命的代价。 而现在，如何使用它，救叶廷均的命，这个无比沉重而艰难的任务，落在了她这个盲女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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