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孤注一掷
小小的安全屋内，空气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老陈的目光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沈明漪身上，试图从她苍白却决绝的脸上找出一丝动摇。但他看到的，只有一种近乎悲壮的坚定。这个看似脆弱的盲女，骨子里蕴藏着令人心惊的勇气。
他终于不再犹豫。时间，是他们最耗不起的东西。
“好。”老陈的声音干涩，“小周，把你知道的那个拉车夫说的地址、还有可能接头的方式，尽可能详细地告诉沈姑娘。”
小周连忙凑近，努力回忆着昨天听到的零星碎片，语速极快且压低：“他们说……在法租界贝当路附近，靠近那个天主堂后身的小巷里，好像有个不起眼的石库门，门牌号记不清了，但说是门口挂了个破旧的、掉了色的红十字布条……要找的人好像叫‘瘸腿华’，但不知道是真名还是代号。引荐人……好像得说是‘老查理’介绍的……对，就是这个名字，‘老查理’！”
信息支离破碎，模糊不清，充满了不确定性。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都可能万劫不复。
老陈将这些信息低声重复了一遍，确认沈明漪牢牢记住。然后，他将两根小黄鱼和几张美钞用一块干净的灰布仔细包好，塞进沈明漪旗袍内侧一个不起眼的暗袋里，又仔细地将袋口缝了两针。
“钱收好，除非确认对方可靠，否则绝不要露白。切记，保命第一，事若不可为，立刻放弃，想办法回来！”老陈叮嘱着，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你从后门出去，那条弄堂更偏僻。出去后，往东走，大概两百步左右能听到电车铃响，那是霞飞路。你沿着电车线往南，听到唱诗班的声音大概就是那个天主堂附近了。剩下的，就只能靠你自己摸索和打听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遇到盘查，就说是投亲迷路的盲女，或者去教堂祷告。千万不要慌。”
沈明漪深吸一口气，将老陈的每一句话都刻在心里。她点了点头，摸索着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头发和衣襟，让自己看起来尽量不像经历了昨夜惊魂和奔波的人。
“我走了。”她轻声道，语气平静得不像要去赴一场生死未卜的冒险。
她没有再去看叶廷均的方向，怕看一眼就会失去离开的勇气。只是紧紧攥住了手中那根光滑的盲杖——这是小周刚刚不知从哪个角落找出来给她的。
老陈和小周默默为她打开后门。一道狭窄、堆满杂物的阴暗小巷出现在眼前。
“千万小心！”小周的声音里带着担忧和敬佩。
沈明漪没有回头，用盲杖小心地探了探路，然后迈出了第一步。
身后的门轻轻合上，将她与暂时的安全隔绝开来。
独自一人。
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陌生巷道的潮湿霉味和垃圾腐败的气息。各种声音瞬间放大，涌入她高度集中的听觉——远处电车的轰鸣，近处屋檐滴落的积水声，不知哪家婴儿的啼哭，还有风吹过巷口发出的呜咽……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让她几乎想要转身拍打那扇刚刚关闭的门。但她死死咬住了下唇，强迫自己站稳。
她不能回头。廷均在等她。
定了定神，她开始按照老陈指示的方向，用盲杖小心翼翼地点着地面前行。脚下的路凹凸不平，时有碎石和积水。她的速度很慢，每一步都充满了未知的危险。
两百步……她在心里默默数着。周围的市声逐渐发生变化，电车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终于，她感觉到了前方开阔地带带来的气流变化，叮叮当当的电车铃声近在咫尺。霞飞路到了。
她侧耳倾听，辨别着电车行驶的方向，然后转向南边，沿着人行道的边缘，借助盲杖和听觉，艰难地前行。法租界的街道似乎比华界更规整一些，但行人也更多，各种香水味、咖啡香、烟草味混杂着掠过她的鼻尖。
她必须时刻警惕着不被行人撞到，还要避开可能存在的障碍物。有好几次，她差点被匆忙的路人撞倒，或者绊倒在路边的消防栓上。
“对不起，借过……”她不断地低声说着，试图让周围的人意识到她的不便。
有人漠然避开，也有人好奇地打量她几眼，但乱世之中，人人自危，并没有人多管闲事。
走了不知多久，腿脚己经开始酸软，额上也沁出了细汗。她终于捕捉到了一丝缥缈的、用风琴伴奏的唱诗声，从远处的风中隐约传来。
天主堂！应该就在附近了！
精神微微一振，她朝着歌声传来的方向加快了些脚步。但越靠近贝当路，小巷越多，岔路也多，那模糊的歌声反而难以辨别具体方位了。
她迷失在了错综复杂的里弄中。
心再次焦灼起来。她停下脚步，强迫自己冷静。盲杖无意中碰到一个坐在巷口晒太阳的老人身旁的藤椅。
“哎哟……”老人嘟囔了一声。
“对不起，老伯对不起！”沈明漪连忙道歉，心中一动，试探着问道，“老伯，请问您知道……这附近哪里有天主堂吗？”
老人眯着眼打量了她一下，似乎看出她眼盲，语气缓和了些：“喏，往前走，第二个路口右拐，再走一段就看到了。高高的尖顶嘛。”
“谢谢，谢谢老伯！”沈明漪连声道谢，按照指示走去。
果然，不久后，她清晰地听到了唱诗班的声音，也“感觉”到了前方一座高大建筑的轮廓感。
到了天主堂后身的小巷区域，环境变得更加复杂。这里的巷子更窄，人声更少，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陈旧和沉寂的气息。
接下来，才是最困难的——寻找那个挂着破旧红十字布条的石库门，寻找那个虚无缥缈的“瘸腿华”。
她一条巷子一条巷子地慢慢摸索过去，盲杖敲击着斑驳的墙面和紧闭的门扉，发出单调的回响。每一扇门，她都要小心翼翼地靠近，用手指去触摸门框附近，试图感受那可能存在的布条。
时间一点点流逝，希望却越来越渺茫。许多门口什么都没有，有些挂着别的杂物。那个“破旧掉色的红十字布条”仿佛只是一个存在于传言中的幻影。
疲惫、饥饿、恐惧和逐渐滋生的绝望一点点吞噬着她。暗袋里的金条沉甸甸地坠着她的心，却找不到能交换的目标。
难道……真的只是一个骗局？或者她找错了地方？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靠着冰冷的墙壁喘息，感到一阵阵头晕目眩时，她的盲杖尖端，忽然碰触到了一点柔软的、布料一样的东西，垂挂在旁边一扇低矮门楣的侧面。
她的心脏猛地一跳！
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向上摸索。
那是一块布条，软塌塌地垂着。她的指尖仔细地分辨着——布条很旧，边缘有些抽丝，上面似乎……用粗糙的线绣着什么图案？她顺着纹路一点点感知……一个简单的、歪斜的十字形状！
是它！真的是它！
巨大的激动瞬间冲垮了疲惫，她的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找到了！她找到地方了！
但紧接着，更强烈的恐惧感席卷而来——门后面是什么？是救命的希望，还是致命的陷阱？
她站在那扇紧闭的木门前，久久没有动作，仿佛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最终，她想起了叶廷均苍白的脸，想起了他滚烫的体温。
她深吸一口气，举起手，用尽全身力气，叩响了门扉。
笃、笃、笃。
声音在小巷里回荡，显得异常清晰和……刺耳。
门内，一片死寂。仿佛根本无人居住。
沈明漪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难道没人？
她不放弃，又加重力道，再次叩响。
这一次，门内终于传来一阵缓慢、拖沓的脚步声，伴随着某种硬物敲击地面的“哒、哒”声。
一个沙哑、警惕的声音隔着门板响起，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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