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瘸腿华
门内那声沙哑的“谁啊？”像一把生锈的锁，将门内外的世界死死扣住。
沈明漪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她强迫自己稳住呼吸，压低了声音，按照小周告知的暗号，对着门缝怯生生地说道：“是……是老查理介绍来的……想找华先生买点……山里货。”
门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那“哒、哒”的硬物点地声轻微地移动了一下，似乎在门后更仔细地打量她。那目光仿佛能穿透厚重的门板，带着审视和怀疑。
“老查理？”门内的声音重复了一遍，语气听不出喜怒，“哪个老查理？我不认识。”
沈明漪的心猛地一沉。不对吗？难道是找错了？或者……这是个拒绝的信号？
绝望瞬间攫住了她。她不能就这么放弃！她急中生智，连忙补充道：“是一位拉黄包车的老师傅说的……说只有华先生这里能买到……能救命的‘山里货’。”她特意加重了“救命”两个字，声音里带上了无法掩饰的哭腔和哀求。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良久，门内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然后是铁链滑动的哗啦声，以及门闩被拉开的沉闷声响。
吱呀——
木门被拉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一股浓烈到呛人的消毒水味、草药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伤口腐烂般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熏得沈明漪几乎作呕。
一个身影堵在门口，逆着光，只能看出一个佝偻、不甚高大的轮廓。那“哒、哒”声源于他手中握着的一根粗木手杖，而他的一条腿似乎确实有些不便，站立姿势略显怪异。
“进来吧。快点。”那沙哑的声音催促道，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和警惕。
沈明漪不敢犹豫，立刻侧身挤了进去。
门在她身后迅速被关上，铁链重新哗啦啦地挂上，门闩落回原位。屋内顿时陷入一片昏暗，只有里间门帘缝隙里透出一点微弱的光线，空气中那股复杂难闻的气味更加浓郁了。
她的眼睛无法视物，但其他感官瞬间被调动到极致。她能感觉到这是一个极其狭窄的门厅，堆满了杂物，几乎无法落脚。她能听到里间传来极其微弱的、压抑的呻吟声，似乎还有金属器械轻轻碰撞的细微声响。
那个被称为“瘸腿华”的人就站在她面前，距离很近。她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烟草味和汗味，混合着那股消毒水的味道。他的呼吸有些粗重，带着老烟枪特有的痰音。
“瞎子？”瘸腿华的声音带着一丝惊讶，旋即又化为更深的怀疑，“老查理介绍个瞎子来买‘山里货’？他妈的搞什么名堂？”他的语气变得粗鲁而不善。
沈明漪紧张得手心全是冷汗，但她知道此刻绝不能露怯。她微微低下头，做出顺从畏惧的样子，声音却尽量保持平稳：“华先生，我……我需要盘尼西林，或者磺胺也行。我家里人伤得很重，快要不行了……求求您，价钱好商量。”
“盘尼西林？”瘸腿华嗤笑一声，那笑声像破锣一样难听，“你知道那是什么价吗？把你卖了都买不起一支！再说，我凭什么卖给你？谁知道你是不是‘狗’（指特务）放出来的诱饵？”
“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沈明漪急切地辩解，她从怀里——那个被老陈缝死的暗袋旁边，摸索着掏出一个小小的、冰凉的物件，双手捧着递过去，“我用这个做抵押！或者……或者您看看能换多少药？”
那是叶廷均塞给她的那只银质口琴。在离开安全屋前，她鬼使神差地把它从叶廷均身边拿走，贴身藏了起来。此刻，它成了她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似乎值点钱的东西。
瘸腿华狐疑地接过口琴，凑到里间透出的那点光线下看了看。口琴做工精致，是纯银的，上面似乎还刻着细小的花纹（他并没留意那是什么花纹）。这确实不像一个普通盲女该有的东西。
他的态度似乎缓和了一丝，但警惕依旧：“东西还行，但也抵不了一支盘尼西林。现在这玩意儿，有价无市。”他掂量着口琴，浑浊的眼睛打量着沈明漪，“你要多少？”
“至少……至少两支盘尼西林，或者……或者更多一点的磺胺粉和消炎药。”沈明漪鼓起勇气说道，同时她的手悄悄按住了旗袍内暗袋的位置，“我……我还有些钱……”
瘸腿华的眼睛眯了起来，像打量猎物一样打量着她。昏暗的光线下，这个盲女虽然衣衫朴素，甚至有些狼狈，但气质清丽，皮肤细腻，不像穷苦人家出身。而且她能拿出银口琴，还说有钱……
风险与贪婪在他心中迅速权衡。
“钱？什么钱？法币还是储备券？那都是废纸！”他故意嗤之以鼻。
“是……是黄鱼（金条）和美钞。”沈明漪的声音低若蚊蚋，却像重锤一样敲在瘸腿华心上。
他的呼吸明显粗重了一下。房间里那微弱的呻吟声也似乎停顿了片刻。
瘸腿华死死盯着沈明漪，仿佛要确认她话的真假。过了好几秒，他才沙哑地开口，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热切：“拿出来看看。”
沈明漪却没有动，她虽然看不见，却能感觉到对方态度的变化和那骤然升腾的贪欲。她反而后退了半步，背靠在了冰冷的门板上，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坚持：“华先生，您先告诉我，有没有药？什么价钱？您得保证……保证能拿到药。”
瘸腿华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这个盲女在这种环境下还能保持一丝冷静和谈判的意图。他咧了咧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哼，有点意思。行，老子今天发发善心。盘尼西林，一根小黄鱼一支，还得看老子心情。磺胺粉便宜点，但也不白给。你先让我看看货（指金条）。”
价格黑得令人发指！但这在预料之中。
沈明漪的心在滴血，但脸上不敢表露分毫。她小心翼翼地、动作缓慢地解开旗袍暗袋上那两针缝线。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在瘸腿华灼灼的目光注视下。
就在她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金条时——
“哐当！”
里间突然传来一声什么东西被打翻的巨响，紧接着是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
瘸腿华脸色骤然一变，也顾不上沈明漪了，骂了一句脏话，猛地转身掀开门帘冲进了里间：“妈的！你个死不了的废物！又给老子添乱！”
沈明漪僵在原地，心脏狂跳。里间发生了什么？听起来像是另一个病人？
她听到瘸腿华在里面粗暴地呵斥着什么，还有挣扎和拖拽的声音。那微弱的呻吟变成了痛苦的呜咽。
机会！
就在这短暂的混乱中，沈明漪飞快地掏出那包着两根小黄鱼和美钞的灰布包，将其中一根小黄鱼和部分美钞迅速取出，重新塞回暗袋深处，并再次粗略地缝了两针。剩下的，她紧紧攥在手心。
她刚做完这一切，门帘哗啦一声被掀开，瘸腿华骂骂咧咧地走出来，脸色更加难看烦躁：“妈的，晦气！赶紧的，钱拿来！”
沈明漪伸出手，摊开掌心，里面是一根小黄鱼和几张美钞。“华先生，我只有这些了……求求您，换一支盘尼西林和一些磺胺粉，行吗？”她的声音充满了哀求和绝望，恰到好处地掩饰了她藏起另一部分钱的行为。
瘸腿华一把抓过金条和美金，熟练地掂量查看了一下，黄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满意的贪婪，但嘴上却嫌恶地说：“就这么点？最多一支盘尼西林加一小包磺胺粉！算你走运，老子今天心情好！”
他不再多看沈明漪一眼，转身又钻进里间。里面传来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
沈明漪紧张地等待着，每一秒都无比漫长。她听到里间似乎不止一个人，除了瘸腿华和那个呻吟的人，好像还有极其微弱的、另一个人的呼吸声？但很快，这感觉被翻找东西的声音掩盖了。
过了一会儿，瘸腿华拿着一个小巧的、冰冷的金属盒和一个小纸包走出来，粗鲁地塞到沈明漪手里。
“喏！盘尼西林注射液，磺胺粉。用法自己搞搞清楚，弄死了人可别怪老子！”他不耐烦地挥挥手，“拿了东西赶紧滚！从后门走，别他妈走前门惹眼！”
沈明漪的手指颤抖着抚过那冰冷的金属盒和纸包，确认了东西的真实性。巨大的 relief （宽慰）和酸楚同时涌上心头，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她紧紧将救命的药物抱在怀里，如同抱着世间最珍贵的瑰宝。
“谢谢……谢谢华先生……”她哽咽着道谢，虽然知道对方只是为了钱。
“快滚！”瘸腿华毫不客气地打开后门，将她推了出去。
后门外是另一条更肮窄污秽的小巷。沈明漪踉跄了一步，勉强站稳。
身后的门砰地一声关死，再次落锁。
她独自站在陌生的、弥漫着臭气的小巷里，怀里的药物冰冷而沉重。
药，拿到了。
但如何安全地带回去？来时的路仿佛变得更加凶险漫长。
她不敢停留，辨认了一下方向（根据气流和远处微弱的天主堂钟声），紧紧抱着怀里的希望，拄着盲杖，再次融入了这危机西伏的孤岛街巷。
她的步伐，因为怀揣着救命的希望，反而比来时更加沉重和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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