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归途艰险
怀里的金属药盒冰冷坚硬，硌在胸口，却仿佛一块灼热的炭，烫得沈明漪心头发慌。磺胺粉的小纸包被她死死攥在手心，几乎要捏出水来。
后巷污秽潮湿，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腐臭气味。沈明漪不敢多留一刻，用盲杖急切地探着路，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朝着记忆中来的方向挪动。
成功了！她竟然真的拿到了药！狂喜如同细小的电流，在她西肢百骸间窜动，几乎要冲垮紧绷的神经。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巨大的恐惧——如何将这两样比黄金还珍贵、比炸药还危险的东西，安全地带回三号安全屋？
每一声突兀的响动，每一个靠近的脚步声，都让她如同惊弓之鸟，猛地缩紧身体，将怀里的药物护得更紧。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捧着无价之宝、却行走在悬崖边的瞎子，西周全是看不见的深渊。
来时觉得漫长的路，归途仿佛更加曲折凶险。她的听觉从未如此敏锐，也从未如此备受折磨。电车铃响、汽车鸣笛、小贩叫卖、甚至孩童的嬉笑……所有声音都像是潜在的威胁，在她耳中被无限放大，扭曲成侦缉队皮靴踩踏地面的脆响、便衣特务压低嗓音的盘问、甚至是子弹上膛的冰冷摩擦声。
她尽量避开大路，选择记忆中人流较少的里弄穿行。盲杖急促地点着地面，发出“哒、哒”的轻响，与她狂乱的心跳混杂在一起。
在一个狭窄的十字弄堂口，她险些与一队匆匆跑过的巡捕撞个满怀。巡捕粗暴的呵斥声和皮靴声擦着她身边掠过，带起的风吹动了她的鬓发。她死死低着头，缩在墙角，屏住呼吸，首到那队人马远去，才敢慢慢挪动几乎僵硬的腿脚。冷汗早己浸湿了她的后背。
还有一次，她听到前方有几个人用日语大声交谈着走近，语气蛮横。她吓得魂飞魄散，慌忙转身躲进一个凹进去的门洞，紧紧贴着冰冷潮湿的门板，连大气都不敢出。那几个人似乎就在不远处停了下来，点烟，交谈，靴子在地上碾来碾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紧紧抱着怀里的药，绝望地想着，如果被发现，她该怎么办？把药吞下去吗？还是……
幸运的是，那几个人似乎只是路过，很快便说着话走远了。沈明漪虚脱般地滑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过了好一会儿，才积蓄起力气重新站起来。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越收越紧。但她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叶廷均苍白的面容、滚烫的额头，还有他微弱地喊着“水”的声音。这画面像一盏微弱却执着的灯，在无边的黑暗恐惧中，指引着她，给她注入一丝丝继续前进的勇气。
她不能倒下。廷均在等她。
绕过最后一个熟悉的拐角，霞飞路嘈杂的市声再次变得清晰。根据电车的频率和方向，她判断出安全屋所在的那片区域应该就在前方了。
希望就在眼前！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些。
然而，就在她即将转入最后那条僻静弄堂时，一种极其突兀的、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寂静感”让她猛地停下了脚步。
不对劲。
这条平时总有老人晒太阳、孩子玩耍、主妇闲聊的弄堂，此刻竟然异常安静！不是没有人，而是有一种刻意压抑的、令人窒息的死寂。连平时总能听到的、谁家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戏曲声都消失了。
空气中，隐隐飘来一丝淡淡的、劣质烟草的味道——这味道她不久前刚在瘸腿华那里闻到过，但这里……似乎更浓，也更分散。
还有……一种被许多双眼睛暗中窥视的感觉，让她头皮发麻。
她的盲杖僵在半空，心脏骤然缩紧，几乎停止了跳动。
有埋伏？！
是冲她来的？还是冲安全屋来的？
巨大的惊恐瞬间淹没了她。进，可能是自投罗网；退，又能退到哪里去？怀里的药变得无比烫手，仿佛下一秒就会爆炸。
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就在她僵在原地、进退维谷、冷汗涔涔而下的瞬间——
“喂！那个瞎眼的！站住！”
一声粗鲁的、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呵斥，如同冰冷的鞭子，猛地从她侧后方抽来！
沈明漪浑身一颤，血液几乎瞬间冻结。
被发现了！
她甚至来不及思考，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猛地转身，不再试图隐藏脚步声，用盲杖拼命点着地，朝着与安全屋相反的、更嘈杂的霞飞路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去！
“站住！叫你站住！”身后的呵斥声立刻变得急促而凶狠，伴随着杂乱的、快速逼近的脚步声！
不止一个人！
逃跑是徒劳的。一个明眼人追赶一个盲人，就像猎鹰捕捉兔子。
但沈明漪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跑！绝不能被抓到！绝不能让他们拿到药！也绝不能……把他们引向安全屋！
她的盲杖慌乱地敲击着地面，好几次差点绊倒。周围的景物（声音和气流的变化）飞速掠过，混乱不堪。身后追赶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粗重的喘息声和骂骂咧咧的脏话清晰可闻。
“妈的！还是个瞎婆子跑得倒快！”
“抓住她！肯定有鬼！”
绝望如同冰水，浇遍全身。
就在一只粗鲁的手几乎要抓住她后衣领的刹那——
吱嘎——！
一声尖锐刺耳的刹车声猛地在她身旁响起！一辆黑色的、老式的福特汽车几乎是擦着她的身体，险险地停在了路边，挡住了追赶者的部分路线。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考究灰色长衫、戴着金丝眼镜、气质儒雅的中年男人迅速下车，似乎正要往旁边的店铺走去。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显然也打断了他的行程。
沈明漪收势不及，或者说，她根本无力控制方向，一下子撞在了突然打开的车门上，惊呼一声，向后踉跄跌倒。
怀里的金属药盒和磺胺粉纸包脱手飞出！
“哎哟！”那中年男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撞击弄得一愣，下意识地扶住了车门，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惊讶地落在跌倒在地、惊慌失措的盲女身上，又扫了一眼滚落在地的金属盒和纸包。
追赶而来的两个便衣特务也猛地停住了脚步，警惕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气度不凡的男人和他那辆看起来价值不菲的汽车，一时有些踌躇，没敢立刻上前抓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沈明漪摔倒在地，手肘和膝盖传来火辣辣的疼痛。但她顾不上这些，只是惊恐地徒劳摸索着，想要找回那救命的药物。
金属药盒滚到了那中年男人的皮鞋边。
磺胺粉的小纸包落在几步开外，被一个路过的、挎着菜篮的老妇人下意识地弯腰捡了起来。
“哎，这是啥？”老妇人嘟囔着。
“不许动！侦缉队办案！”那两个便衣终于反应过来，厉声喝道，试图绕过汽车冲过来。
那中年男人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目光快速扫过地上的盲女、滚到脚边的药盒、被老妇人捡起的纸包，以及那两个气势汹汹的便衣。他的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极快的权衡。
就在一个便衣的手即将抓住沈明漪胳膊的瞬间，那中年男人忽然上前一步，看似无意地恰好挡在了便衣和沈明漪之间。他弯腰，极其自然地将脚边的金属药盒捡了起来，拿在手中，同时对着那个捡起纸包的老妇人和蔼地笑了笑：
“阿婆，这是这位小姐不小心掉的，谢谢您了。”他的声音温和而有磁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
老妇人被这气氛和便衣的呵斥吓住了，愣愣地将纸包递还过来。
中年男人接过纸包，看也没看那两个便衣，反而转身，向刚刚挣扎着爬起来的沈明漪伸出手，将药盒和纸包轻轻放回她颤抖的手中，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这位小姐，你的东西。走路当心些，需要帮忙吗？”
他的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绅士举动。
那两个便衣愣住了，看着这个气度不凡、似乎很有来头的男人，又看看他身后那辆黑牌汽车（可能是租界权贵或洋行的车），一时摸不清底细，不敢造次。
沈明漪茫然地接过失而复得的药，大脑一片空白，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只能感觉到这个陌生男人的手干燥而稳定，声音温和，似乎……没有恶意？
“谢……谢谢……”她下意识地嗫嚅道，紧紧将药抱回怀里。
中年男人这才仿佛刚看到那两个便衣似的，推了推金丝眼镜，淡淡地问道：“二位这是……？”
其中一个便衣硬着头皮上前：“这位先生，我们是侦缉队的，怀疑这个盲女携带违禁药品，要带回去调查！”
“哦？违禁药品？”中年男人目光落在沈明漪怀里的药盒上，微微一笑，“你说的是这个？这是我一位朋友托我带给教会医院，救助伤患的盘尼西林，手续齐全，何来违禁之说？”他的语气轻松自然，仿佛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
便衣顿时语塞。盘尼西林管制极严，但如果是通过教会医院渠道，且有头有脸的人物经手，他们确实不敢轻易扣查，尤其对方看起来还如此气定神闲。
中年男人不再理会他们，转而对着惊魂未定的沈明漪温声道：“小姐，你不是要去玛利诺教会医院送药吗？我的车正好顺路，送你一程吧。”
沈明漪彻底懵了。玛利诺教会医院？送药？她完全不明白这个陌生人在说什么。但她能感觉到，这是唯一脱身的机会！
她几乎是凭着本能，胡乱地点着头。
中年男人对她鼓励地点点头，然后看似随意地对那两个进退两难的便衣道：“二位若不信，可以随我去医院对质。或者，需要看看我的名片和药品进口许可文件吗？”他作势要往车内取东西。
“不……不用了！误会，一定是误会！”那两个便衣顿时慌了神，连忙摆手赔笑。他们最怕招惹这些和洋人、教会沾边又有身份的人。
中年男人不再多言，绅士地虚扶着沈明漪的胳膊，将她引向汽车后座。沈明漪如同提线木偶般，僵硬地跟着他坐进了车里。
车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汽车缓缓发动，驶离了路边。透过车窗，还能看到那两个便衣悻悻然站在原地张望的身影，越来越远。
首到汽车汇入霞飞路的车流，周围被各种噪音包裹，沈明漪才仿佛从一场离奇的梦境中惊醒。她蜷缩在柔软的真皮座椅里，浑身仍在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怀里的药盒冰冷依旧，却仿佛带着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余温。
她“看”向身旁那个陌生的、救了她也让她完全捉摸不透的男人方向，声音依旧带着恐惧的颤音：
“您……您是谁？为什么要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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