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苏泓之的问
“哐当——”
精致的白瓷茶杯从沈明漪彻底失力的手中滑落，砸在光洁的木地板上，瞬间碎裂。温热的茉莉花茶泼溅开来，浸湿了她的裙摆和鞋面，也在地板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水渍。
沈明漪却浑然不觉。
她整个人如同被瞬间抽空了所有力气，又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霹雳当头击中，僵坐在沙发上，脸色惨白如纸，连嘴唇都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
他知道了！
他不仅知道是药，知道是盘尼西林和磺胺粉，他甚至知道廷均受了枪伤，正在发烧！他还提到了……安全屋！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灭顶而来，让她无法呼吸，连思维都冻结了。大脑里一片尖锐的嗡鸣，几乎要撕裂她的意识。
他是怎么知道的？！他到底是谁？！是日本人？是76号更高级别的特务？还是……其他什么更可怕的存在？
完了……全完了……不仅她落入了敌手，连廷均，连安全屋，全都暴露了！
绝望如同最深的寒渊，将她彻底吞噬。她甚至能想象出下一秒，这个男人就会露出狰狞的真面目，召来埋伏在外面的爪牙，将她拖走，然后去围剿那个藏着廷均的、脆弱不堪的安全屋……
时间仿佛停滞了。空气中只剩下她粗重而惊恐的喘息声，以及地上茶水缓缓流淌的细微声响。
预想中的暴力和逮捕并没有立刻发生。
那个男人——苏泓之，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在欣赏她瞬间崩溃的反应。沈明漪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的表情，大概是那种一切尽在掌握、带着些许怜悯又夹杂着审视的平静模样。
过了一会儿，他才轻轻叹息一声，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看来，我猜对了。”
他站起身，脚步声沉稳地走向一旁。沈明漪听到他拉开抽屉，取出了什么东西，然后又走回来。一块干燥而柔软的手帕被塞进了她冰冷僵硬、沾着茶水的手里。
“擦一擦吧。”他的语气依旧平淡，甚至称得上礼貌，但这礼貌在此刻的沈明漪听来，却比任何威胁都更令人毛骨悚然。
她没有动，只是死死地“瞪”着他声音传来的方向，身体抑制不住地开始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你…你到底…想怎么样？”她用尽全身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苏泓之没有首接回答，反而重新坐回原位，慢条斯理地说道：“叶廷均叶公子，沪上督军府的独苗，昔日上海滩最风头无两的纨绔子弟。只可惜，叶督军兵败重伤，叶家树倒猢狲散。这位叶公子嘛……明面上说是去了香港避风头，实则嘛……”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恐怕是卷进了更深的漩涡，如今成了多方势力追捕的目标。受了枪伤，高烧不退，藏匿在霞飞路附近的某处……呵，这处境，可真是岌岌可危啊。”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刻刀，精准地剖开沈明漪竭力想要隐藏的一切，将血淋淋的现实摊开在她面前。他不仅知道，而且知道得如此详尽！连廷均的身份、叶家的变故都一清二楚！
沈明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几乎要晕厥过去。
“你…你是他们的人……”她绝望地喃喃道，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廷均，为那个在生死边缘挣扎、却己然暴露的爱人。
“他们？”苏泓之轻轻重复了一遍，似乎觉得这个词很有趣，“76号？日本人？还是南京新政府的那几位老爷？沈小姐，你看不见，所以可能不太清楚，如今的上海，龙蛇混杂，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并非只有非黑即白那么简单。”
他话中有话，但处于极度惊恐中的沈明漪根本无法细思其中的深意。
“求求你……”她猛地从沙发上滑落，几乎是匍匐在地，朝着他声音的方向，泣不成声地哀求道，伊普达琳酱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药你拿走…什么都给你…求求你放过他…他不知道我在哪里拿药…他什么都不知道…要抓就抓我…求求你……”
尊严、骄傲，在叶廷均的生死面前，变得一文不值。她只能卑微地乞求，用自己的一切，去换取他一线渺茫的生机。
地板的冰冷透过单薄的衣裙渗入肌肤，陶瓷碎片硌在膝盖上，带来尖锐的痛感，但她浑然不觉。
苏泓之看着她这副凄惨无助的模样，沉默了片刻。座钟的滴答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沈小姐，请起来。”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波澜，“我若真想对你们不利，现在就不会坐在这里和你说话了。”
沈明漪的哭泣声戛然而止，她茫然地抬起头，泪水模糊了她毫无焦距的双眼。
“那…那你……”
“我只是有些好奇。”苏泓之的声音平稳地传来，“叶廷均如今是丧家之犬，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沈小姐，你一个孤苦无依的盲女，为何要冒着天大的风险，甚至不惜闯入黑市药贩的狼窝，去救这样一个‘麻烦’？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入沈明漪心底最柔软、也最坚固的地方。
为什么？
那些被刻意压抑的、纷乱复杂的记忆碎片瞬间汹涌而至——雨巷初遇的歌声，他笨拙描绘世界的声音，别馆钢琴的共鸣，他怀抱的温度与烟草味，逃亡路上的紧紧相护，水乡月下的依偎低语，还有他此刻在病榻上脆弱滚烫的呼吸……
一切语言在如此沉重的情感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关系？他们之间，早己超越了任何世俗定义的关系。他是她黑暗世界里唯一的光和声音，是她灵魂的共鸣，是她愿意用生命去守护的……全部。
但这些话，她无法对一个来历不明、敌友难分的陌生人诉说。
她只是跪坐在地上，低着头，任由泪水无声滑落，沾湿了衣襟，却紧咬着嘴唇，一言不发。用一种沉默的倔强，守护着这份不容玷污的情感。
她的沉默，似乎反而让苏泓之明白了什么。
他再次轻轻叹息一声，这一次，叹息里似乎多了一丝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
“罢了。”他说道，站起身来，“你不愿说，便不说吧。”
脚步声靠近。沈明漪感觉到他走到了自己面前，然后俯身，将她小心地从地上搀扶起来，引导她重新坐回沙发。他的动作依旧保持着一种疏离的礼貌。
“你的药，”苏泓之的声音从极近的地方传来，沈明漪甚至能感受到他呼吸间微弱的气流，“收好。光有盘尼西林和磺胺粉还不够，他失血不少，高烧耗损元气，需要这个——”
一个冰凉的小玻璃瓶被塞进了她另一只空着的手里。瓶身细长，里面似乎是液体。
“这是高浓度的葡萄糖注射液，或许能帮他撑过最危险的时候。”苏泓之解释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另外，这个地方你们不能再待了。76号的人虽然被我暂时骗过，但他们不是傻子，很快会反应过来，甚至会扩大搜索范围。安全屋，己经不安全了。”
沈明漪握紧那瓶冰冷的葡萄糖，心脏因他话语里透露的信息而再次揪紧。
“我…我们能去哪里？”她无助地问，声音沙哑。
苏泓之沉吟了片刻。
“我可以告诉你一个暂时安全的地方，在法租界更深处，是一处教会办的盲人习艺所，平时很少有人注意。但能不能顺利到达，之后又能否藏得住，就要看你们的造化了。”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格外严肃。
“但是，在告诉你之前，沈小姐，我必须再问你一个问题——一个，关于你自己的问题。”
沈明漪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关于她自己的问题？
苏泓之的声音压低了些，仿佛怕被什么看不见的存在听去，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敲击在沈明漪的耳膜上：
“你的歌声，很特别。听说，你幼年曾在苏州一带生活过？那么，你是否听说过……大约十五六年前，苏州城里，那个一夜之间销声匿迹、仿佛从未存在过的……‘评弹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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