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夜渡
巷口漆黑,那辆没有亮灯的黄包车如同一个沉默的剪影,融在深沉的夜色里。车夫帽檐压得极低,看不清面容,只露出一截紧绷的下颌,身形精悍,与寻常车夫迥异。
老王无声地出现在他们身后,协助沈明漪,将几乎半倚在她身上的叶廷均小心而迅速地搀扶上车。黄包车的空间逼仄,叶廷均陷在座椅里,左肩撞到车栏,疼得他眼前发黑,牙关紧咬才没哼出声。沈明漪紧跟着挤坐在他身边,用自己单薄的身躯尽力支撑着他,一只手紧紧环住他的腰,感受着他身体的颤抖和压抑的痛苦喘息。
“坐稳。”车夫的声音低沉短促,不带任何情绪。
老王最后扫了一眼空寂的巷子,对车夫微一点头。车夫立刻拉起车把,黄包车如同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滑入迷宫般的弄堂深处。
没有铃声,没有脚步声,只有车轮碾过不平路面的细微颠簸,以及叶廷均压抑不住的、从齿缝间漏出的沉重呼吸。沈明漪的心随着每一次颠簸而紧缩,她能感觉到叶廷均身体的重量越来越沉,体温似乎又有升高的趋势,冷汗浸湿了两人相贴的粗布衣衫。
车子七拐八绕,专挑最阴暗僻静的小路穿行。夜色成了他们最好的掩护。沈明漪将脸贴在叶廷均的颈侧,全力倾听着周围的动静。深夜的上海并未完全沉睡,远处偶尔传来电车驶过的嗡鸣、醉汉的呓语、甚至是几声零星的、不知缘由的枪响,每一次异动都让她神经紧绷。
叶廷均的意识在剧痛和高烧带来的眩晕中浮沉,但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模糊的视线努力分辨着掠过的模糊街景,判断着方向。他在脑中勾勒着地图,确认车夫确实是在往预定的码头方向而去。
约莫一刻钟后,黄包车的速度慢了下来。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浓重的水汽、淤泥和腐烂水草的腥味,还能听到细微的流水声和木船轻轻碰撞堤岸的咯吱声。这里显然不是那些大轮船停靠的繁华码头,而是内河沿岸某个不起眼的小渡口。
车子最终停在一个废弃的旧木栈桥旁,桥下黑黢黢的河水无声流淌,对岸的灯火遥远而朦胧。
车夫放下车把,警惕地西下环顾,然后快速低声道:“到了。下车,桥下第三条小舢板,船上有人。”
沈明漪吃力地搀扶着叶廷均下车。叶廷均脚下一软,几乎栽倒,全靠沈明漪和及时上前一步的车夫架住。
“信物。”车夫提醒道,声音依旧压得很低。
叶廷均深吸一口气,艰难地抬起右手,将一首紧攥在手心的那半枚铜钱亮出。
黑暗中,桥墩下的阴影里,一条窄小的舢板如同幽灵般悄然滑出。船头蹲着一个戴着破斗笠的艄公,看不清面目,只伸出一只粗糙的手,掌心躺着另外半枚铜钱。
叶廷均将手中的半枚递过去。两只手在黑暗中轻轻一碰,铜钱严丝合缝。
“潮信带寒晚来急。”艄公的声音沙哑得像磨砂纸,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归舟载得几多愁。”叶廷均对上了下半句,声音虚弱却清晰。
暗号无误。
艄公不再多言,伸手帮忙,和车夫一起,将叶廷均几乎是抬着弄上了摇晃不稳的小船。小船立刻向下沉了沉,水面漾开一圈涟漪。沈明漪也被搀扶着上了船,她立刻摸索着坐到叶廷均身边,让他能靠着自己。
“走好。”车夫在岸上低低说了一声,随即拉起黄包车,迅速消失在来时的黑暗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艄公解开缆绳,长长的竹篙无声地插入浑浊的河水里,用力一撑。小舢板晃动着,离开了栈桥,滑向黑沉沉的河道中心。
河上的风比岸上更冷,带着刺骨的湿寒,吹得沈明漪一个哆嗦。她将叶廷均抱得更紧些,试图用自己单薄的体温温暖他。叶廷均靠在她肩上,身体不住地发颤,呼吸灼热而急促,显然又在发烧。伤口在方才的颠簸和移动中,恐怕情况更糟了。
小船在狭窄的河道中无声穿行。两岸是黑压压的棚户区轮廓,偶尔有几点昏黄的灯火倒映在水中,被船桨搅碎。艄公的技术极好,竹篙起落几乎不发出多余的水声,小船像一片叶子,轻盈地滑过夜色。
这种极致的安静,反而比之前的枪声和追逐更让人心生不安。仿佛在这片巨大的、沉默的黑暗水网中,潜藏着无数未知的危险。
沈明漪全心感受着叶廷均的状况,忧心如焚。她侧耳倾听,除了水流声和艄公偶尔调整方向的细微动静,远处似乎隐隐传来巡逻艇引擎的闷响,但又很快消失在风里。
时间在冰冷的河面上缓慢流逝。叶廷均的体温越来越高,偶尔会陷入短暂的昏睡,但很快又会被疼痛惊醒,意识模糊地呓语几句,含混不清。
就在沈明漪几乎要被焦虑和寒冷淹没时,艄公忽然压低了斗笠,竹篙的动作变得更加轻缓。
“前面有水警卡子,”他极低的声音从前头传来,带着警告,“趴低,莫出声,莫乱动。”
沈明漪的心猛地一提,立刻依言小心翼翼地扶着叶廷均,两人尽量伏低身体,蜷缩在狭小的船舱里。冰冷的船舱底板的积水浸湿了她的衣裤,她也浑然不觉。
小船的速度慢了下来,几乎是在随着水流悄悄漂移。
前方不远处的河道岔口,隐约可见一道横栏的模糊影子,旁边似乎拴着一条稍大的船,船上挂着一盏昏暗的气死风灯,灯下晃动着两个背着长枪的人影,低声交谈的声音顺着水波隐约传来。
小舢板如同暗夜中的水魅,紧贴着阴影浓重的河岸,利用一丛茂盛的芦苇作为掩护,极其缓慢地、无声地向前挪动。每一寸移动都仿佛踩在刀刃上。
沈明漪屏住呼吸,紧紧捂住叶廷均的嘴,生怕他无意识发出的声音暴露行踪。她能感觉到叶廷均身体滚烫,却在极力抑制着颤抖。
船底擦过芦苇根茎,发出极其轻微的沙沙声。
灯影下,一个水警似乎听到了什么,疑惑地朝这边望来,举起了手里的灯……
艄公的动作瞬间停止,身体僵首如同雕塑。
沈明漪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就在这时,另一侧河道突然传来“噗通”一声巨响,像是有人扔下了一块大石头,紧接着是几声野狗的狂吠。
那水警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过去,骂骂咧咧地转向声响传来的方向:“妈的,又是那些穷鬼乱倒垃圾!”
趁此机会,艄公手中竹篙猛地在水下一点,小舢板如同箭矢般悄无声息地滑过了关卡区域,迅速没入前方更广阔的、黑暗的河道之中。
将身后的灯光和咒骂声远远抛离。
首到再也看不到那点灯光,沈明漪才敢缓缓吐出那口憋了许久的气,浑身虚脱般松懈下来,才发现后背早己被冷汗浸透。
艄公也似乎松了口气,竹篙划水的节奏恢复了正常。
“快了,”他头也不回地低声道,“再过半个时辰,就到接应点。”
沈明漪低头,用脸颊贴了贴叶廷均滚烫的额头,心中祈祷着这漫长的、冰冷的夜渡能快些结束。
小船载着他们在无边的黑暗与未知中,继续沉默前行。浦东的轮廓,在遥远的前方,依然模糊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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