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浦东寒夜
小舢板在漆黑冰冷的河面上又行驶了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
沈明漪紧紧抱着叶廷均,用自己的体温和意志力对抗着刺骨的河风以及他身上不断传来的骇人高热。她的衣衫早己被船舱底的积水和两人的冷汗浸透,湿冷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颤。叶廷均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昏沉状态,偶尔清醒片刻,也只是艰难地喘息,眼神涣散,无法聚焦。
就在沈明漪几乎要冻僵,心中的希望也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时,艄公手中的竹篙发出了不同的声响——不再是插入深水的闷声,而是碰到了坚实的泥岸。
“到了。”艄公的声音依旧沙哑简短,带着一丝如释重负。
小船轻轻撞在岸边,停了下来。这里似乎是一处荒废的小河湾,西周是比人还高的芦苇丛,在夜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彻底隔绝了外界的视线。远处隐约有零星的灯火,但更显得此地荒凉僻静。
冰冷的空气里,除了水腥味,还夹杂着潮湿的泥土和植物腐败的气息。
艄公率先跳下船,将缆绳系在一根歪斜的木桩上,然后转身来搀扶叶廷均。
“接应的人呢?”叶廷均强打着精神,声音虚弱得几乎散在风里,目光警惕地扫视着黑暗的西周。他的手依旧紧紧攥着,保持着最后的戒备。
艄公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和沈明漪一起,费力地将叶廷均扶上岸。叶廷均脚下一软,几乎跪倒在泥泞的河岸上。
就在这时,芦苇丛深处传来三声短促的蛙鸣,停顿片刻,又重复了一次。
艄公停下动作,侧耳倾听,然后也模仿着回了两次蛙鸣,一次长,一次短。
暗号对接上了。
芦苇丛窸窣作响,两个黑影如同鬼魅般钻了出来。他们都穿着深色的短打,身形利落,脸上似乎也做了简单的伪装,看不真切容貌。
“是叶先生?”当先一人压低声音问道,目光快速扫过几乎无法站立的叶廷均和搀扶着他的盲女沈明漪。
“是我们。”沈明漪急忙答道,声音带着急需确认的急切。
对方点了点头,没有多余废话,和同伴一起上前,一左一右架起叶廷均:“跟我们走,这里不能久留。”
他们的动作比之前的车夫和艄公更加训练有素,支撑着叶廷均的同时,依旧保持着高度的警惕,目光不断扫视着周围黑暗的芦苇荡。
沈明漪紧紧跟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的河岸上。她的盲杖早己遗失,全凭听觉和前面人的脚步声指引方向,好几次差点被盘结的芦苇根绊倒。
一行人沉默而迅速地在密密的芦苇丛中穿行。除了风吹苇叶的沙沙声,就只有叶廷均压抑不住的痛苦喘息和脚步陷入泥泞又拔出的噗嗤声。
走了约莫一刻钟,眼前豁然开朗。芦苇荡到了尽头,前面是一片荒废的农田,远处可以看到低矮农舍的模糊轮廓。
农田边歪斜地停着一辆带篷的骡车,看起来破旧不堪,与这荒郊野地融为一体。
“上车。”接应的人低声道,将叶廷均半扶半抱地送进了骡车低矮的篷子里。车里铺着些干草,散发着一股牲畜和草料的味道。
沈明漪也被搀扶上去。车内空间狭窄,她立刻摸索到叶廷均身边,让他能靠着自己。
一名接应者跳上车辕,拿起鞭子。另一人则对艄公点了点头,艄公沉默地一拱手,迅速转身消失在来的芦苇丛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鞭子在空中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骡车缓缓启动,颠簸着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前行。
车篷挡住了部分寒风,但依旧冰冷彻骨。颠簸的程度比黄包车和小船更甚,每一次摇晃都像是首接撞击在叶廷均的伤口上。他终于在一声压抑不住的闷哼后,彻底失去了意识,头无力地垂在沈明漪的肩上。
“廷均!廷均!”沈明漪惊慌地低声呼唤,摸到他颈侧脉搏急促而虚弱,皮肤烫得吓人。恐惧如同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她。
“他怎么样?”车辕上的接应者似乎察觉到异常,头也不回地低声问了一句。
“他昏过去了!烧得很厉害!求求你们,有没有药?或者能不能快一点?”沈明漪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无助的绝望。
“再忍一忍,就快到了。”车辕上的人语气依旧平静,却似乎加快了些挥鞭的频率,“我们那里有药,也有懂包扎的人。”
骡车在漆黑的野地里颠簸前行,仿佛没有尽头。沈明漪只能紧紧抱着昏迷的叶廷均,徒劳地用手帕蘸着车里水囊中冰冷的清水,擦拭他滚烫的额头和干裂的嘴唇,一遍遍在他耳边低语:“坚持住,廷均,就快到了……求求你,坚持住……”
她的世界只剩下这辆摇晃的骡车,怀中爱人滚烫而脆弱的生命,以及前方未知的、渺茫的希望。
不知又过了多久,骡车的速度慢了下来。外面传来了几声狗吠,以及更清晰的、风吹过屋檐的呜咽声。
骡车最终停在了一个院门前。赶车的人跳下车,有规律地敲了敲门板。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里面透出些许微弱的光线。
“人接到了,伤重,快!”赶车的人快速说道。
门立刻大开。里面似乎是一个农家院落,几个人影迅速迎了出来。
沈明漪被搀扶下车,然后和完全失去意识的叶廷均一起,被迅速地抬进了屋里。
屋内的空气温暖了许多,混杂着草药、炭火和食物的气息。光线依旧昏暗,但比外面亮堂。
“放在这里!”一个略显苍老但沉稳的女声指挥着。
叶廷均被小心地安置在铺着干净被褥的床板上。沈明漪立刻扑到床边,紧紧握住他无力垂落的手。
“姑娘,你先让让,让我们看看他的伤。”那位老妇人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将沈明漪轻轻拉开。
接着,便是剪开血迹斑斑的粗布衣衫、清理伤口、上药、重新包扎的细碎声响。有人端来了热水,有人拿来了干净的布巾和药粉。屋子里的人动作迅速而有序,显然对此早有准备。
沈明漪无助地站在一旁,只能凭借声音努力判断着情况。她听到老妇人偶尔低声的指令(“伤口又裂开了…化脓了…得用这个药粉…”),听到其他人忙碌的脚步声,听到叶廷均即使在昏迷中也因为疼痛而发出的无意识呻吟……
每一丝声响都牵动着她的心。
过了好一会儿,忙碌的声音才渐渐平息下来。
老妇人走到沈明漪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姑娘,别太担心了。伤口处理好了,烧一时半会儿退不下去,但用了药,命算是保住了。让他好好睡一觉。”
沈明漪紧绷的神经终于因为这句话而稍稍松弛,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老妇人扶住了她。
“多谢…多谢你们…”沈明漪哽咽着,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深深鞠躬。
“都是自己人,不说这些。”老妇人叹口气,扶着她坐到床边的一张凳子上,“你也累坏了,身上都湿透了。我去给你找件干净衣裳,再弄点热汤水来。等他醒了,还得喂他吃点东西才有力气。”
老妇人说完便走开了。
屋子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炭盆里火星偶尔爆开的噼啪声,以及叶廷均依旧粗重却似乎平稳了一些的呼吸声。
沈明漪摸索着,再次握住叶廷均的手,将脸颊贴在他包扎好的、不再那么滚烫的手臂上,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
这一夜的颠簸、惊险、寒冷与恐惧,在此刻暂时画上了一个休止符。
他们暂时安全了。
在这浦东寒夜深处,一所不知名的农舍里,微弱的希望之火,终于艰难地重新点燃。
然而,沈明漪心中清楚,逃亡还远未结束。廷均的伤势依旧严重,追兵绝不会放弃。这只是又一个短暂的喘息之机。
她握紧了他的手,如同握住了黑暗中唯一的浮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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