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寒窑微光
农舍里弥漫着淡淡的草药味和柴火燃烧的暖意，驱散着从门缝窗隙钻进来的浦东寒夜的冷气。炭盆里的红光跳跃着，在土坯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沈明漪换上了老妇人找来的干净粗布棉袄，虽然宽大不合身，却带来了久违的干燥与温暖。她坐在床边的矮凳上，一只手始终握着叶廷均的手，另一只手端着一只粗陶碗，小口啜饮着老妇人刚送来的、滚烫的姜糖水。辛辣甜暖的液体滑入喉咙，慢慢驱散着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惊悸。
她的全部心神，却都系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叶廷均身上。
他的呼吸不再像之前那般灼热急促，变得稍微平稳绵长了一些，但依旧沉重。额头上覆着一块湿布，老妇人隔一段时间便会来更换，用物理的方式帮他降温。那碗精心熬煮的、散发着浓重药味的汤药，也被老妇人想办法一点点喂进去了一些。
沈明漪看不见，但她能听到老妇人每一次换药时轻柔的动作，能闻到那苦涩却带着生机的药味，能感觉到叶廷均手心那骇人的高温正在极其缓慢地退去。
时间在担忧与期盼中缓慢流逝。窗外天色由墨黑逐渐转为一种沉郁的灰蓝，预示着黎明将至。
农舍里很安静，除了炭火的噼啪声和叶廷均的呼吸声，便是偶尔从隔壁传来的、极轻的走动声和低语声。这里似乎是地下组织的一个临时安全点，人员不多，但各司其职，保持着一种默契的沉默和警惕。
老妇人再次进来，摸了摸叶廷均的额头，又替他号了号脉。
“婆婆，他怎么样了？”沈明漪急切地小声问道。
“热度退了些，脉象也稳当点了。”老妇人的声音带着一丝宽慰，“这娃子底子好，能扛。姑娘你也歇会儿，眯瞪一下，我在这儿看着。”
沈明漪摇了摇头，虽然疲惫至极，却毫无睡意。“我不困，我守着他。”
老妇人叹了口气，没再勉强，只是又往炭盆里添了块柴，便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沈明漪将脸贴近叶廷均的手背，感受着那逐渐趋于正常的温度，悬了一夜的心，终于一点点落回实处。极度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她的眼皮越来越沉，意识开始模糊，但握着叶廷均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
就在她介于清醒与沉睡的边缘时，掌心中的那只手，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沈明漪猛地惊醒，瞬间睡意全无。
“廷均？”她试探着，声音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
床上的人发出一声极其微弱、沙哑的呻吟，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模糊的视野里，是昏暗的、不断晃动的屋顶阴影，以及一张凑得极近的、写满了焦虑与期盼的苍白小脸。她的眼睛没有焦距，却仿佛盛满了全世界的光，正牢牢地“望”着他。
“……明……漪……”干裂的嘴唇翕动，挤出两个破碎的气音，喉咙如同被砂纸磨过般疼痛。
“我在！我在这里！”沈明漪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她急忙俯身，将耳朵凑近他的嘴唇，“廷均，你醒了？你觉得怎么样？哪里疼？”
一连串的问题带着哭音涌出，她激动得几乎语无伦次。
叶廷均的意识如同蒙着一层厚厚的雾，缓慢地凝聚。剧痛从左肩蔓延至全身，虚弱感让他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但他清晰地听到了她的声音，感受到了她滚烫的泪水滴落在自己手背上的触感，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令人安心的皂角清香，混杂着这屋里陌生的草药味。
他还活着。她也在。他们似乎暂时安全了。
这个认知让他紧绷到极致的精神终于松弛了一丝。
他试图扯出一个安慰的笑，却因为牵动干裂的嘴唇而带来一阵刺痛，最终只化作一个极其微弱的弧度。
“没……事……”他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别……哭……”
沈明漪用力点头，慌忙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泪水，却越擦越多。“我没哭……我是高兴……”她摸索着端来旁边温着的清水，小心地凑到他唇边，“喝点水，慢慢喝。”
叶廷均就着她的手，小口啜饮了几口温水。清凉的液体滋润了如同着火般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舒缓。他贪婪地喝了几口，却因为吞咽动作再次牵扯到肩伤，引起一阵低咳，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
“慢点，慢点……”沈明漪心疼地轻拍他的胸口，不敢再喂。
咳嗽牵动了伤口，剧痛让叶廷均的意识清醒了不少。他环顾西周，目光所及是粗糙的土墙、简陋的家具、跳跃的炭火，以及守在床边、眼睛红肿却强忍着泪水的沈明漪。
这里不是医院，也不是任何他熟悉的场所。
“这……是哪里？”他哑声问，眼神中重新染上了属于叶廷均的警惕。
“是浦东的一处农舍，是苏先生安排的人救了我们，把我们送到这里的。”沈明漪低声解释，将昨夜惊险的逃亡、夜渡、以及最终抵达此处的经过，简单快速地告诉了他。
叶廷均静静听着，眉头越蹙越紧。虽然沈明漪说得简略，但他能想象出其中的凶险。尤其是她一个盲女，是如何撑着他，在那般险境下走到这里的……想到这里，他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疼。
“你……辛苦了……”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这一句充满愧疚和疼惜的话。
沈明漪摇摇头，握紧他的手：“只要你没事，我什么都不怕。”
这时，老妇人听到动静，端着一碗新熬好的米粥和小菜走了进来。看到叶廷均醒了，她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阿弥陀佛，可算是醒过来了！醒了就好，醒了就有指望了。小伙子，饿了吧？先喝点稀粥垫垫肚子，晚点再喝药。”
粥熬得极烂，散发着米粒特有的清香。
沈明漪接过碗，小心翼翼地吹凉，一勺一勺地喂给叶廷均。他失血过多，又高烧刚退，身体极度虚弱，吃得很慢，但每一口温热的食物下肚，都仿佛带来一丝力气。
老妇人在一旁看着，轻声对沈明漪道：“姑娘，你也吃点。灶上还温着，我给你盛去。”
“谢谢婆婆。”沈明漪轻声道谢。
吃过东西，又喝了药，叶廷均的精神似乎又好了一些，但依旧虚弱不堪，说几句话便要喘息片刻。老妇人收拾了碗筷，又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便体贴地留下空间给他们，掩门出去了。
屋子里再次安静下来。炭火暖融融地烘着，窗外，天光己经大亮，虽然被厚厚的窗纸过滤后显得依旧昏暗，却明确地宣告着新的一天的到来。
他们在这寒窑般的农舍里，劫后余生。
叶廷均看着守在床边、面容憔悴却眼神明亮的沈明漪，心中百感交集。他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地意识到，这个看似柔弱的盲女，体内蕴藏着怎样惊人的勇气和韧性。她是他黑暗中的光，更是他绝境中的支柱。
他费力地抬起右手，轻轻抚上她冰凉的脸颊，指尖感受到她细微的颤抖。
“明漪……”他低声唤她，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劫后余生的深沉情感，“这一次……又差点……”
“没有差点！”沈明漪打断他，语气异常坚定，她抓住他抚摸自己脸颊的手，贴得更紧，“你活下来了，我们都活下来了。这就够了。”
叶廷均看着她，看着她在微弱光线下依旧清丽动人的脸庞，看着那双失去了视觉却比任何人都更能看清他灵魂的眼睛，心中那片因权力倾轧、阴谋算计而变得荒芜冰冷的地方，仿佛被注入了一道温热的暖流，万物复苏。
他不再说什么，只是反手紧紧回握住她的手。
阳光艰难地穿透窗纸，在室内投下几道朦胧的光柱，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飞舞。
寒窑虽陋，却因这相握的双手和劫后余生的相守，而生出无限的暖意与微光。
然而，两人都心知肚明。追兵未退，伤势未愈，前途未卜。这短暂的安宁，如同风中残烛，珍贵而脆弱。
他们需要利用这宝贵的时间，尽快恢复，谋划下一步。
沉默中，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与决心，在两人交握的指尖静静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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