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水乡晨雾
嘉兴，新塍镇。 晨雾如同乳白色的轻纱，缠绵地笼罩着纵横交错的河道与白墙黛瓦的民居。石板桥在雾中若隐若现，偶尔有一两只早起的乌篷船划破平静的水面，欸乃的桨声悠远而寂寞，船娘软糯的吴语哼唱顺着水波荡开，又迅速被浓雾吸收。 这里与上海仿佛是两个世界。没有霓虹闪烁，没有电车轰鸣，没有硝烟和无处不在的紧张空气。只有一种被时光浸透的宁静与慵懒，以及无处不在的、湿漉漉的水汽。
临河的一栋两层小楼，木质窗棂支起一半，带着水汽和淡淡鱼腥味的微风悄无声息地钻入。 叶廷均在一阵熟悉的、撕裂般的疼痛中醒来。意识先于眼睛回归，左肩胛处的剧痛、全身如同散架般的酸软无力，以及喉咙火烧火燎的干渴，瞬间攫住了他。
他猛地睁开眼，下意识想要起身戒备，却被一只温柔却坚定的手轻轻按回枕上。 “别动。”沈明漪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轻柔得像窗外流淌的雾气，“你伤口才刚止住血。” 叶廷均僵硬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百乐门外的枪声、冰冷的河水、漫长的夜渡、以及最后那段颠簸得几乎让他再次散架的骡车旅程……还有始终紧紧抓着他的手，在他耳边不断低语鼓励的微弱却坚定的声音。
他侧过头，看向床边。 沈明漪坐在一张藤椅上，身上换了一件干净的月白色细布衫子，依旧是素净的款式，却比逃难时那身粗布衣合身许多。一条乌黑的麻花辫垂在胸前，衬得她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无焦点的眸子却清亮如水，正“望”着他的方向，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
晨光透过窗棂和薄雾，柔和地洒在她身上，勾勒出一层朦胧的光晕。她似乎一夜未眠，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却无损那份在磨难中愈发凸显的沉静气质。 “这里是……”叶廷均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如同破旧的风箱。 “是嘉兴的一个水乡小镇，叫新塍。”沈明漪将一杯温水递到他唇边，细心地将吸管凑近，“是苏先生安排的地方，很安静。” 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水，干渴灼痛的喉咙得到滋润，叶廷均稍微缓过气。他环顾西周。房间不大，陈设简单却干净。老式的雕花木床、一张方桌、两把藤椅，临窗的小几上放着一个白瓷瓶，里面插着几枝带着露水的栀子花，散发出清甜的香气。窗外是缓缓流动的河水，以及对面邻居家爬满青藤的马头墙。
一种陌生的、却又让人下意识放松的静谧氛围包裹着他。这与上海租界的奢华、督军府的森严、乃至别馆的隐蔽都截然不同。是真正意义上的“藏身之所”。 “我们……安全了？”他问，尽管身体极度虚弱，但常年养成的警惕并未完全消除。 “暂时应该是的。”沈明漪轻轻点头，“送我们来的那位大哥说，这里很偏僻，外面的人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让我们安心养伤。” 她顿了顿，补充道：“是一位姓陆的婆婆在照顾我们，房子也是她家的。她一早就去镇上抓药了。” 正说着，楼下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和一个温和苍老的声音：“沈姑娘，叶先生醒了吗？药煎好了。” “醒了，婆婆，您上来吧。”沈明漪应道。 木楼梯发出吱呀的轻响，一位头发花白、衣着整洁利落的老妇人端着一个黑漆托盘走了上来。托盘上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和一碟清淡的米糕。
陆婆婆看起来约莫六十岁年纪，面容慈祥，眼神却透着水乡人特有的精明与韧劲。她将托盘放在桌上，走到床边，仔细看了看叶廷均的脸色。 “谢天谢地，气色比昨晚刚抬进来时好多了。”陆婆婆语气欣慰，“小伙子，你命大，子弹擦着心脉过去的，失血太多，又泡了冷水，能撑过来是祖宗保佑。来，先把这碗药喝了，固本培元，对伤口愈合好。” 叶廷均挣扎着想坐起来，却牵动伤口，疼得冷汗首冒。 “哎哟，快别动！”陆婆婆连忙和沈明漪一起，小心地扶着他，在他身后垫上两个软枕。
沈明漪端起药碗，试了试温度，然后才一勺一勺地喂给叶廷均。药汁极其苦涩，但叶廷均眉头都未皱一下，沉默地喝完。他深知，此刻尽快恢复体力是第一要务。 喝完药，陆婆婆又递过米糕：“吃点东西垫垫肚子。沈姑娘，你也一起吃些。锅里还熬着粥，晚点好了我再送上来。” “多谢陆婆婆。”沈明漪感激地道谢。 “莫客气，苏先生嘱咐的事，我一定办好。”陆婆婆摆摆手，收拾了药碗，又叮嘱了几句伤口不能沾水、需要静养之类的话，便端着托盘下楼去了。 房间里又剩下他们两人。
叶廷均靠在枕头上，微微喘息着。仅仅是喝药、吃几口东西这样简单的动作，就几乎耗尽了他刚积蓄起来的一点力气。左肩的疼痛持续不断地传来，提醒着他伤势的严重。
他闭上眼，感受着体内力量的匮乏，一种久违的、近乎无力的脆弱感笼罩着他。这种无法掌控自己身体、更无法掌控外界局势的感觉，让他极其不适，甚至有些焦躁。
一只微凉柔软的手轻轻覆上他紧握的拳头。 “很疼吗？”沈明漪的声音里满是心疼，“陆婆婆说，这药里加了安神止痛的药材，一会儿可能会好些。你再睡一会儿？” 叶廷均睁开眼，看到她脸上毫不作伪的担忧，心中的焦躁奇异地被抚平了些许。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指尖冰凉。 “还好。”他低声说，目光落在她纤细的手指和手腕上，那里似乎有一些细微的擦伤和淤青，是在逃亡途中留下的痕迹。他的眼神暗了暗，“你呢？有没有受伤？昨晚……吓坏了吧？” 沈明漪轻轻摇头：“我没事，只是一些小擦碰。倒是你……”她抿了抿唇，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里包含的后怕与惊悸，叶廷均听得清清楚楚。
窗外，雾霭正在慢慢散去，阳光试图穿透云层，河对岸的景物逐渐清晰。
有洗衣妇的谈笑声和捶打衣物的声音隐约传来，夹杂着摇橹声和几声犬吠。 一种真切的生活气息，缓缓浸润着这个临河的小房间。 他们暂时逃离了上海的腥风血雨，躲进了这座仿佛被时光遗忘的江南水镇。 然而，两人都心知肚明，这安宁如同晨雾，看似美好，却太阳一出来便会消散。追兵不会放弃，叶家的倾塌、他身上的秘密、以及明漪那初现端倪的身世之谜，都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
眼下最重要的，是让他尽快好起来。 叶廷均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纷乱的情绪，再次闭上眼。“我再睡会儿。”他需要时间，需要恢复体力。 “嗯，我守着你。”沈明漪轻声应道，为他掖好被角。 她的手依旧被他握在掌心，传递着微薄的却真实存在的温度与力量。 叶廷均在一片疼痛与虚弱中，听着窗外潺潺的水声、依稀的人语、以及身边人清浅平稳的呼吸，意识再次逐渐沉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水乡的晨雾之外，烽火连天。而他们的离殇与同途，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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