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夜阑言说
夜色彻底笼罩了水乡小镇。没有上海滩彻夜不熄的霓虹，也没有路灯，只有零星几户窗口透出的昏黄油灯光晕，倒映在漆黑的河面上，随波碎成点点金鳞。
万籁俱寂，只有夏虫在不知疲倦地鸣叫，还有河水永不疲倦的流淌声，衬得夜愈发深沉。
叶廷均靠在床头，了无睡意。白日的昏睡驱走了部分疲惫，伤口持续的钝痛和身处陌生环境的本能警觉，让他的感官在黑暗中变得异常清晰。
他能听到隔壁房间陆婆婆早己歇下，传来平稳的呼吸声。更能清晰地听到，仅一板之隔的另一张床上，沈明漪轻浅而规律的呼吸。
她似乎也醒着。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药味和挥之不去的栀子花香，还有一种……属于她的、宁静的气息。
“睡不着吗？”叶廷均压低声音，打破了寂静。他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低沉，带着伤后的沙哑。
隔壁床的呼吸声微微一滞，随即传来窸窣的转身声。沈明漪面向他的方向，轻声回应：“嗯。白天睡多了些。你……伤口还疼得厉害吗？”
“还好。”叶廷均不欲多谈自己的伤势，转而问道，“在这里……还习惯吗？”
他问得有些迟疑。从一个繁华至极的国际都市，骤然落到这偏僻闭塞的水乡小镇，对于一个常年生活在其间的明眼人尚且需要适应，更何况她。
沈明漪沉默了片刻，似乎在仔细感受周遭的一切。
“这里很安静，”她轻轻开口，声音像夜风一样柔和，“能听到很多在上海听不到的声音。水流的声音，摇橹的声音，各种虫鸣，还有夜里花开的声音……陆婆婆说，是夜来香。”
她的语气里没有抱怨，反而带着一种新奇的、细细聆听的意味。
“空气也很好闻，有水汽，有青苔的味道，还有很多……花香。”她微微侧了侧头，“比上海的味道干净。”
叶廷均静静地听着。他从她的描述里，仿佛也“看见”了这个小镇的夜晚，是用耳朵和鼻子“看见”的，别有一番生动和真切。她总是这样，用另一种方式，精准地捕捉到世界的脉络。
“只是，”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地方小，走动起来……需要更小心些。”她指的是白日里下楼端粥，虽然她说得轻松，但过程中的摸索和谨慎，必然耗费心神。
叶廷均的心像是被细微的针尖刺了一下。他想起她扶着墙壁、小心翼翼每一步都踩实的样子。
“明天我让陆婆婆把饭菜送上来，你别再下去了。”他语气里带上了不容置疑的意味。
“没关系的，”沈明漪立刻说，“我不能总麻烦陆婆婆。而且，多走走，我才能更快记住这里。”
她的倔强和独立，让他既心疼又无奈。
一阵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但奇异地并不尴尬。黑暗似乎削弱了视觉的干扰，让其他的感官和心绪变得更加敏锐和首白。
“廷均，”沈明漪忽然轻声问，“上海……现在怎么样了？”
这个问题，她憋了一天，终于在此刻寂静安静的夜里问了出来。
叶廷均眼神一暗。上海的乱局、父亲的伤势、叶家的倾颓、那些明枪暗箭……无数纷乱的信息在他脑中闪过，最终都化作了沉重的负担，压在他的心头。
但他不能把这些告诉她，至少不能全部。
“还在乱。”他言简意赅，声音压抑，“北伐军势头很猛，各方势力都在自谋出路。短时间内，回不去。”
他省略了其中的血腥、背叛和步步惊心。
沈明漪听出了他话语里的沉重和回避。她很聪明，不再追问细节，只是低低地说：“阿婆不知道怎么样了……还有苏先生……”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担忧。那位收养她的善良阿婆，还有冒险帮助他们逃离的苏先生（爱国商人），都是她在上海仅有的牵挂。
“苏先生有他的门路，应该能自保。至于弄堂里……”叶廷均斟酌着词句，“那边不是争斗的中心，波及不会太大。等风头过去，我会派人去打听阿婆的消息。”
这是他目前唯一能给的、不算承诺的承诺。
“谢谢。”沈明漪轻声说。她知道这有多难，尤其是在他自身难保的情况下。
又是一阵沉默。
虫鸣声似乎更响了些。
“廷均，”她又开口，这次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和……困惑，“那天晚上，那些人……他们好像不完全是冲着你来的。”
叶廷均心神猛地一凛：“为什么这么说？”他自认处理得干净，并未在她面前露出太多关于她身世的破绽。
“感觉。”沈明漪微微蹙起眉，努力回忆着那惊魂一夜，“他们抓住我的时候，有人……捏住了我的手腕，力气很大，好像在确认什么。还有一个人，低声说了一句‘好像没错’……然后，才有的枪声。”
她的听觉和感知在极端环境下被放大，捕捉到了叶廷均都未曾留意到的细节。
叶廷均的心沉了下去。果然，那晚的袭击并非单纯的报复或灭口，对方的目标非常明确——确认沈明漪的身份。那块残缺的凤纹玉佩，以及她可能与昔日沈家班的关系，己经为她招来了杀身之祸。
他绝不能让她知道这背后的血腥真相，至少现在不能。
“或许是错觉。”叶廷均稳住心神，语气尽量平淡，“当时情况太乱，你太紧张了。那些人是我父亲的死对头派来的，目的就是赶尽杀绝，抓你是为了威胁我。”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沈明漪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接受了他的说法，但眉宇间那丝细微的疑虑并未完全散去。她只是不再追问。
“睡吧。”叶廷均放柔了声音，“别想太多。在这里，我们是安全的。”
“……嗯。”沈明漪轻轻地应了一声。
房间里再次陷入寂静。
叶廷均睁着眼睛，望着头顶模糊的木质房梁，心中波澜起伏。上海的乱局、不明的敌人、她身世的谜团、还有身边这个全然依赖他又无比坚韧的姑娘……千头万绪，如同这窗外的夜色，深重难明。
他不知道这份偷来的安宁能持续多久。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以为沈明漪己经睡着的时候，隔壁床又传来她极轻极轻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廷均……晚安。”
叶廷均的心尖像是被最柔软的羽毛拂过，泛起一阵酸涩的暖意。
“晚安，明漪。”他低声回应，声音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夜更深了。
河水潺潺，虫鸣唧唧，仿佛在共同守护着这方寸之地的短暂宁静，以及黑暗中，两颗逐渐靠近、相互依偎的惶惑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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