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朝露琴音
翌日清晨，叶廷均是在一阵隐约的、断断续续的哼唱声中醒来的。
声音很轻，如同窗外叶片上滚动的露珠，清澈又带着一丝怯生生的试探。是沈明漪的嗓音，哼的是一支江南小调，婉转悠扬，在这水乡的晨雾里显得格外熨帖。
他睁开眼，发现天光己然大亮。雨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明亮却不刺眼，将房间照得通透。左肩的疼痛似乎又减轻了几分，虽然动作间依旧牵扯难忍，但精神却比昨日好了不少。
他偏过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沈明漪并没有待在房间里。哼唱声是从楼下临水的后门处传来的，那里似乎有一个小小的石阶码头。
叶廷均挣扎着，用未受伤的右手支撑起身体，忍着眩晕，慢慢挪到窗边，向下望去。
只见沈明漪正坐在水边的石阶上，裙摆微微撩起，露出一小截白皙的脚踝，浸在清凉的河水里。她身旁放着一个小木盆，里面似乎泡着几件轻薄的衣物（想必是昨晚换下的）。她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手指拨动着水流，一边无意识地轻声哼唱着。
晨光洒在她身上，勾勒出她纤细优美的脖颈和专注柔和的侧脸轮廓。她的长发编成了辫子，发梢随着她哼唱的节奏轻轻晃动。周围的一切——潺潺的流水、偶尔掠过水面的翠鸟、对岸升起的袅袅炊烟——都成了她的背景板。
这一刻的她，洗尽了逃难时的惊惶，也没有了在上海弄堂里卖花时的疏离戒备，显得异常宁静而生动，仿佛本就属于这水乡画卷的一部分。
叶廷均靠在窗边，静静地凝视着这一幕，心中那片因局势未明、前途叵测而生的焦躁与阴霾，竟奇异地被这画面和歌声抚平了些许。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嘴角在不知不觉中微微上扬了一个极小的弧度。
楼下的沈明漪似乎感受到了楼上的注视，哼唱声戛然而止。她微微侧过头，耳朵不易察觉地动了动，脸上露出一丝疑惑。
“廷均？”她试探着朝楼上方向轻声唤道，“是你醒了吗？”
她的听觉敏锐得惊人。
“嗯。”叶廷均应了一声，声音比昨日清朗了些，“楼下风大，别泡太久了。”
“没事的，水很暖和。”听到他声音如常，沈明漪放下心来，脸上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陆婆婆去集市了，粥在灶上温着，药也煎好了。我这就给你端上来。”
说着，她摸索着拿起旁边放着的布鞋穿好，端起木盆，熟练地转身进了屋。
叶廷均慢慢挪回床边坐下。不过片刻，楼梯便传来了脚步声。沈明漪端着一如昨日的托盘上来，上面放着清粥小菜和那碗浓黑的汤药。
她的动作比昨日更稳了些，虽然依旧需要扶着墙壁，但显然对这个小楼的环境熟悉了不少。
伺候叶廷均吃完早饭喝完药，陆婆婆也提着菜篮回来了，篮子里除了新鲜的蔬菜，还有一条活蹦乱跳的鲫鱼。
“叶先生今天气色好多了！”陆婆婆爽朗地笑着，“正好，下午给你炖鱼汤，伤口好得快！”
“有劳婆婆费心。”叶廷均道谢。
“客气啥子哟。”陆婆婆摆摆手，又对沈明漪说，“沈姑娘，我看你老是闷在屋里也不好，今天日头好，要不扶叶先生到窗口坐坐，透透气？总躺着骨头也酥了。”
沈明漪闻言，立刻期待地“望”向叶廷均。
叶廷均确实也觉得浑身僵硬，便点了点头。
在沈明漪和陆婆婆的小心搀扶下，他艰难地挪到窗边的藤椅上坐下。仅仅是这几步路，就让他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呼吸也急促了几分。
伤口的脆弱和身体的无力感再次让他心生烦躁。
沈明漪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情绪的细微变化。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一杯温水放在他手边能轻易够到的位置，然后自己则坐到了另一张藤椅上，与他隔着一个小几。
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带着水汽的微风拂面，确实让人心胸为之舒畅。
短暂的沉默后，沈明漪忽然轻声开口：“廷均，你听过河水唱歌吗？”
叶廷均一怔，看向窗外缓缓流淌的绿色河水：“河水……怎么会唱歌？”
“会的。”沈明漪的脸上露出一种专注而神秘的表情，她微微侧耳，仿佛在聆听某种天籁，“你仔细听。它流过石阶的时候，声音是清脆的‘叮咚’，像小铃铛；遇到水草和木桩，会变成低沉的‘哗哗’声；如果有船划过，桨声‘欸乃’，和水波荡漾的声音合在一起，就像……就像轻轻的叹息和吟唱。”
她描述得极其细致生动，仿佛真的能“看见”那声音描绘出的画面。
叶廷均不由自主地顺着她的描述，凝神去听。果然，那些平日里被忽略的水流声，在她的点拨下，仿佛被赋予了不同的生命和情绪，交织成一曲天然流动的乐章。
他再次被她的世界所震撼。那个没有色彩、没有具象图像的世界，却充满了如此丰富而细腻的声音细节，蕴含着另一种形式的诗意和美丽。
“还有风，”沈明漪继续说着，嘴角带着恬淡的笑意，“吹过竹林的声音，和吹过柳树的声音是不一样的。早晨的鸟叫和傍晚的虫鸣，也唱着不一样的歌。”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赧：“我以前……心里闷的时候，就会仔细听这些声音，听着听着，就好像它们把那些不开心都带走了。”
叶廷均凝视着她被阳光照得几乎透明的脸颊，心中那片烦躁的褶皱，似乎真的被这水声、风声和她温柔的话语一一抚平了。
他忽然明白了她昨日说的“这里很安静”的真正含义。并非死寂，而是另一种充满生命力的、纯净的“喧闹”，足以涤荡人心。
沉默了片刻，他低声开口，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那你现在……心里还闷吗？”
沈明漪轻轻摇了摇头，将脸转向他所在的方向，虽然看不见，但那神情却无比真挚：“有你在，就不闷。”
首白而纯粹的话语，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叶廷均心底漾开层层涟漪。
阳光满室，流水潺潺，微风拂面。
他看着她安静美好的模样，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渴望——渴望保护这片宁静，渴望让这抹笑容永远停留在她脸上。
尽管他知道，这渴望在如今的乱世之中，是多么的奢侈和艰难。
窗外，有小小的乌篷船摇过，船娘唱着软糯的采菱歌，悠悠荡荡地融入了河水永恒的吟唱之中。
叶廷均闭上眼，第一次不是出于疲惫，而是纯粹地、放松地去聆听这片天地间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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