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的破庙漏风，卷着雪沫子抽窗纸，“哗哗”响，跟有人在外头磨牙似的。
墨无常蹲在供桌前，手里攥着半截狼毫笔，笔尖的墨早干透了，可他还一下下往宣纸上戳。宣纸上摊着幅没画完的画，画的是终南山的雪，山坳里有间茅庐，茅庐外站个穿青布衫的少年，正踮脚望山路尽头，眉眼间的急劲儿，像要从纸上淌下来。
“咳……咳咳……”他突然猛咳起来，帕子捂嘴，再拿开时，白帕子上染了块黑血，像朵开败的墨菊。自打天津卫抢回时轮魔刀的刀身，他就成了这副模样，魔气时好时坏，清醒的时辰越来越少，脑子里却总转着些碎片——青布衫的少年、茅庐里的剑响、还有个女人的声气，总喊“哥哥”。
庙门被风撞开，裹进股寒气。墨无常猛地抬头，眼里的黑气“唰”地涌上来，狼毫笔首指门口——却见凌砚秋站在雪地里，玄光剑的蓝光映着他的脸，一半明，一半暗。
“你果然在这儿。”凌砚秋走进来，反手带上门，蓝光扫过供桌上的画，脚顿了顿，“你画的是……终南山？”
墨无常没搭话，只把画往怀里揣，动作急了些，宣纸被指尖的黑血点了下，在少年的衣角晕开个小墨点。这动作像戳了凌砚秋的痛处——自打爹失踪，终南山的雪就成了他心里的疤，谁也碰不得。
“这画啥意思？”凌砚秋的声音沉了沉，蓝光在供桌上投道影子，“你咋知道终南山的模样？你到底是谁？”
墨无常突然笑了，笑声裹着痰音，听着格外刺耳：“终南山……谁不知道？天下学剑的，哪个没听过凌苍澜的名？”他故意把“凌苍澜”仨字咬得死紧，像在嚼啥硬东西。
凌砚秋的剑“嗡”地一声，蓝光涨了半尺：“你认识我爹！你肯定认识他！”他逼近一步，剑尖几乎戳到墨无常鼻尖，“我爹到底在哪？你颈后的‘苍澜’刺青，到底咋回事？”
自打那日在乱葬岗撞见墨无常，他就没松过追查的劲。玄网图上的朱砂点在紫禁城拧成漩涡，裕禄临终的话总在耳边转——墨无常身上有凤髓玉的第三碎。可最让他心惊的，是密道里捡的那块时轮魔刀刀柄，每次挨近墨无常，刀柄就发烫，映出些模糊影子，全是终南山的雪。
墨无常的脸猛地一白，像被“刺青”俩字烫着了。他猛地掀翻供桌，画纸飘落地，正落在凌砚秋脚边——少年的脸朝上，眉眼竟和凌砚秋现在的模样有七分像，连踮脚的姿势都一个模子。
“是你……”凌砚秋捡起画，手指抚过少年的脸，突然想起爹走前的清晨，自己也是这样站在茅庐外，瞅着他的背影没入雪雾，“画里的少年是我？你咋会知道……”
“我咋会知道？”墨无常突然嘶吼起来，黑气从他身上炸开，供桌的碎木片在他周围打转，“我当然知道！我看着你长大的！看着凌苍澜教你练剑，看着你把剑穗缠手腕上，看着你……”他的话突然卡壳，像被啥堵住喉咙，眼里的黑气和清明搅成一团，疼得他抱头蹲在地上。
凌砚秋的剑垂了下来。他从没跟人提过剑穗的事——小时候练剑总握不住柄，爹就把自己的剑穗解下来给他，青蓝色的穗子，上面还绣着个小小的“砚”字。这事除了爹，没第二个人知道。
“你是……”一个念头在他心里疯长，带着股寒气，让指尖发颤，“你是我爹的故人？是当年跟他在终南山的剑客？”
墨无常没答，只在地上打滚，喉咙里发出困兽似的呜咽。时轮魔刀的刀身从他怀里滑出来，掉在雪地里，暗紫色的光突然亮起来，照得庙墙上映出无数影子——有穿黑袍的天魔，有青布衫的剑客，还有个穿红裙的姑娘，正挡在剑客身前，胸口插着把剑，血染红了雪地，像朵开得正烈的红梅。
“不……不是我……”墨无常的声音带着哭腔，手在雪地里乱抓，指甲缝渗出血来，“是天魔逼我的……我没想杀她……是她自己要挡……”
凌砚秋看得心头剧震。那红裙姑娘的眉眼，竟和苏语棠有几分像！而那个青布衫的剑客，背影分明就是爹！他刚想再问，却见墨无常突然从雪地里爬起来，狼毫笔首指他胸口，眼里的黑气彻底盖过清明。
“你是谁？你是谁！”墨无常嘶吼着，笔锋的黑气凝成把小剑，“你不是他……他早死了……被我杀的！”
“你说啥？”凌砚秋的心脏像被攥住，玄光剑蓝光暴涨，跟黑气撞在一块儿，震得庙顶的积雪簌簌往下掉，“我爹咋了？你把他咋了！”
“他死了！”墨无常的笔锋越来越快，黑气在他身后凝成个巨大的邪影，“在秦岭深渊！被我亲手推下去的！谁让他护着天魔的余孽！谁让他……”
话没说完，他突然捂着头倒在地上，时轮魔刀的刀身“哐当”一声，暗紫色的光灭了，庙墙上的影子也跟着散了。凌砚秋冲过去，只见墨无常双目紧闭，额头上的邪字印记忽明忽暗，颈后的“苍澜”刺青却格外清楚，像有血在纹路里淌。
“喂！醒醒！”凌砚秋想晃醒他，手刚碰到他肩膀，就被烫得缩回来——墨无常的皮肤像在烧，怀里的画掉出来，背面竟还有行小字，是朱砂写的：“乙亥年冬，与砚秋别，赠剑穗，期来年归。”
乙亥年，正是爹失踪的那年。
凌砚秋的手僵在半空，突然回过味来——这画不是墨无常画的，是爹画的。或者说，是墨无常凭着爹的记忆画的。那些只有他和爹知道的细节，那些藏在时光里的碎片，正通过这幅画，一点点拼出真相的轮廓。
他瞅着墨无常颈后的刺青，突然想起爹笔记里的话：“魔气凝纹，非至亲血骨，不能显其形。”难道……
就在这时，墨无常突然睁眼，眼神亮得吓人，完全没了刚才的疯劲。他抓住凌砚秋的手腕，力气大得像铁钳，指甲差点嵌进肉里：“秦方……不，砚秋……”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种怪诞的温柔，“别信天魔的话……你爹他……”
“我爹咋了？”凌砚秋的心提到嗓子眼。
墨无常的嘴唇动了动，像要说啥，眼里的清明却突然褪了，黑气又涌上来。他猛地推开凌砚秋，往后缩了缩，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像只受惊的兽。
庙外传来马蹄声，还有黑袍人特有的嘶吼。凌砚秋跑到窗边一看，雪地里来了十几个黑袍人，为首的独眼黑袍人举着弯刀，正往庙里指，嘴里喊：“墨无常就在里头！他快撑不住了！抓住他，就能拿到凤髓玉碎片！”
凌砚秋的心沉了沉。看来天魔早盯上了墨无常，一路追到这儿。他回头瞅了眼缩在角落的墨无常，又看了看地上的画和时轮魔刀，突然做了个决定。
他把画折好塞怀里，背起昏迷的墨无常，玄光剑开路，一脚踹开后墙，冲进后山的密林。黑袍人的喊杀声在身后紧追，雪地里留下串串脚印，像条断断续续的血线。
跑过一片松林时，墨无常突然在他背上动了动，嘴里喃喃着：“剑穗……青蓝色的……别丢了……”
凌砚秋的脚顿了下，反手摸了摸自己的手腕——那儿果然缠着根青蓝色的剑穗，是他从终南山带出来的唯一念想。这些年风吹日晒，穗子早褪了色，可他一首没丢。
他突然想起爹常说的话：“有些记忆，比性命金贵。”
此刻背着墨无常跑在雪地里，听着他含糊的呓语，凌砚秋突然觉得，这个半人半魔的画师，或许不是敌人。他颈后的刺青，他画里的终南，他对剑穗的执念，都在指一个被忘干净的真相——而这真相，八成就藏在他自己都记不清的记忆里。
密林深处传来狼嚎，黑袍人的火把在林子里晃成片鬼火。凌砚秋拐进条隐蔽的山涧，把墨无常藏在块巨石后，玄光剑的蓝光在他周围罩了层结界。
“等我回来。”他低声说，转身想引开追兵，却见墨无常的手从结界里伸出来，死死抓住他的衣角，指缝里漏出半块玉佩——正是那刻着“语”字的凤凰佩，另一半，还在苏语棠那儿。
墨无常的眼睛半睁着，黑气和清明在眼底拉锯，嘴里断断续续地说：“她……苏语棠……是问菜……她不能死……”
问菜？
凌砚秋的心猛地一跳。这名字他在爹的笔记里见过，夹在书页里还有朵干花，爹说，那是问菜种的忘忧草。
没等他细想，黑袍人的脚步声己经到了山涧口。凌砚秋握紧玄光剑，蓝光像箭似的射出去，心里却翻江倒海——墨无常不光认识爹，还认识问菜，他到底是谁？他和这些人的过往，到底藏着怎样的恩怨？
巨石后的墨无常突然剧烈抽搐起来，时轮魔刀的刀身从他怀里滚出来，暗紫色的光映着他颈后的“苍澜”刺青，竟和凌砚秋胸口的凤凰佩起了共鸣，发出一阵细碎的嗡鸣。
而山涧外的雪地里，黑袍人举着弯刀逼近，独眼黑袍人的笑声像冰锥似的扎进林子里：“凌砚秋！别躲了！我们知道你爹的秘密！墨无常就是……”
话音被玄光剑的蓝光斩断，却像根针，刺破了凌砚秋心里最后层防线。他突然明白，墨无常的记忆，就是打开所有谜团的钥匙。可这把钥匙，正被魔气一点点啃噬，随时可能彻底没了影。
雪越下越猛，山涧里的脚印盖得越来越浅。凌砚秋望着巨石后渐渐弱下去的黑气，突然觉得，自己护着的或许不只是个半魔半人的画师，更是爹失踪的真相，是终南山雪地里那个少年，最后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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