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风跟小刀子似的,裹着雪籽往脸上刮,疼得钻心。耳朵里灌满了“呜呜”的风啸,凌砚秋踩着残雪往琉璃厂挪,棉鞋早被雪水泡透,脚底板冻得发麻。玄光剑在鞘里沉得像块铅,坠得腰眼发酸;时轮魔刀藏在包袱里,隔着三层粗布,寒气还是丝丝缕缕往外渗,后腰贴着的地方冰得人一激灵。
从敦煌回来半月了,蚀骨老魔被他拼死打退时撂的那句“西十年后我等着瞧”,还在耳边转悠。可更磨人的是残卷上那句“一九西五年,劫火再临”——像根细刺扎在脑子里,时不时就疼一下。
他把棉袄领口再拽紧些,风还是往脖子里钻。街面上铺子大多关着门板,义和团闹过之后,连最热闹的琉璃厂都透着股死气。偶有两家开着的字画铺,幌子在风里摇得快散架,红绸子褪成了粉白,像老太太没牙的嘴,瘪瘪地张着。墙根堆着没烧完的义和团符咒,黄纸蜷曲,朱砂画的鬼画符被雪水洇开,糊成一片暗红,瞧着有点瘆人。
走到墨无常的画摊前,凌砚秋停了脚。
画摊的木架子歪了条腿,用块破砖头垫着,晃悠悠的。摊面上积着层薄雪,被风吹得聚在角落,露出底下几张没卖完的画——半幅《百鬼夜行图》,画中天魔的爪子被雪盖住半截,只剩只眼睛露在外面,墨色沉沉的,倒像是在瞅他。那只装墨的端砚冻成了块冰,墨汁在里面凝着,黑得发透,边缘结着圈白霜,倒像块搁了多年的黑琥珀。
半月前,这里还总围着人。有义和团的拳民来求镇邪符,有穿长衫的先生来挑山水,还有苏语棠,总揣着块热乎的糖糕,站在摊边看墨无常画画,阳光落在她发顶,绒毛都看得清。现在只剩空落落的一片,风卷着雪沫子在摊子里打旋,“沙沙”响,像谁在低声叹气。
“墨无常……爹……”凌砚秋低声念,嗓子眼发紧,像堵了团干棉花。自北海冰原一别,他总觉得有满肚子话该说,可对着这空摊,对着那半幅残画,竟不知道该跟谁说。
他伸出冻得发红的手,拂去画架上的雪。指腹扫过块硬邦邦的东西,裹在破布里,棱角硌着手心。掀开一看,是个卷轴,用块蓝布仔细包着。布面洗得发白,针脚歪歪扭扭的,是苏语棠惯有的绣法——她总说自己手笨,绣不出正经花样。布角绣着朵忘忧草,花瓣绣得胖乎乎的,像刚从土里冒出来,只是线色褪得厉害,只剩点浅黄,倒像是霜打过的模样。
凌砚秋心猛地一跳,指尖都发颤。他小心翼翼地解开蓝布结,结打得松,一扯就开,想来是放的时候没打算藏太久。露出的画轴是普通的梨木,磨得发亮,轴头处的漆掉了块,露出底下的木头,带着点温润的黄,瞧着像是被人了许多年。
他深吸口气,往手心里呵了口白气,搓了搓冻僵的手指,才捏住画轴,缓缓展开。
宣纸上,既不是张牙舞爪的百鬼,也不是终南山的雪,是两个人影并肩站着。
左边的人黑袍曳地,袖口绣着暗纹,细看是缠在一起的魔气,眉眼间带着股子邪气,嘴角却挑着点笑,不怀好意的那种——是邪帝。右边的人白衣胜雪,腰间悬着柄剑,剑穗是半块玉佩的模样,风把衣摆吹得扬起,露出脚踝处的剑痕,淡得快看不见了——是凌苍澜。
两人背对着观者,望向远处的云海。云是淡墨画的,层层叠叠,把两人的肩膀都遮了半截,倒像是从云里长出来的。更奇的是,黑袍的边角缠着点白,白袍的袖口沾着点黑,缠缠绕绕的,竟分不清哪是邪帝,哪是凌苍澜。
笔法也怪。有墨无常惯有的狠劲,笔锋像刀子,尤其邪帝的黑袍,墨色浓得发沉,像要滴下来;可画凌苍澜的白袍时,笔锋又软了,带着点凌苍澜画山水的温润,连衣褶里的阴影都透着点暖。两种笔意缠在一起,却不打架,像两股水流撞进同一条河,最后融成了一股。
凌砚秋的手指轻轻拂过画中人的衣角,宣纸上的墨迹似乎还带着点温度,不像放了半月的样子。他往下看,画的右下角没有落款,只有一行题字,笔锋苍劲,却不硬,透着股熬透了岁月的松快:
“善恶本一体,千年孤独,只为学会与自己和解。”
“和解……”凌砚秋喃喃念着,眼眶突然一热。他想起父亲恢复记忆时,望着他说“我己半魔”的苦笑;想起墨无常攥着凤髓玉碎片,喊“是我杀了凌砚秋”时的疯癫;想起秦岭深渊里,那个被魔气和灵力撕扯了千年的灵魂……原来,父亲最终想通的,是这个。
他轻轻卷画,指尖突然触到画轴里藏着的硬物,细细的,像根小竹管。凌砚秋心里一动,小心地把画轴的纸捻拆开——画轴是空心的,里面果然藏着卷更细的锦缎,宝蓝色的,摸着手感滑溜,像是苏语棠常用来包画的那种。
锦缎里裹着一缕淡淡的白光,细得像棉线,却亮得很,像凝固的月光,还带着点暖。
白光刚一露出来,就“倏”地化作一道轻烟,钻进了他的眉心。
凌砚秋浑身一震,像被烫了似的。一股暖流顺着血管漫开来,从眉心往下淌,过喉咙时带着点回甘,像小时候父亲在终南山给他泡的山楂茶;到心口时轻轻一撞,像他第一次握住玄光剑,剑身在掌心颤了颤的感觉;往西肢散开时,指尖发麻,像春雪化在掌心里,痒丝丝的。
无数画面在脑子里闪:玄武门的玄光剑突然爆出血光,映得李世民的龙袍都发暗;终南山的雪夜里,父亲握着他的手练剑,呼出的白气落在剑身上,凝成霜又化了;秦岭深渊的星槎壁画上,“玄网需神魔同体破”的字迹被魔气蚀得发颤;还有……墨无常画摊前,苏语棠踮着脚递忘忧草,阳光落在她发梢,碎金似的,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说“这草能忘忧呢”。
这不是记忆,更像是一种……意识。温温和和的,带着点包容,像父亲在他小时候发烧时,坐在床边轻轻拍着他的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爹……”凌砚秋捂住眉心,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冰冷的画摊上,“啪嗒”一声,溅起细小的水花,很快又冻成了冰粒。
他终于懂了。这缕白光是父亲的善念,是他被魔气撕裂后,拼尽全力护住的那点温柔和仁心。早就在天津卫画“终南诀别图”时,父亲怕是就料到了后来的路,把这缕念想藏在画轴里,等着他来接。
暖流在体内慢慢沉下来,融进气脉,和玄光剑的灵力缠在一起,像两股绳子拧成了一股。凌砚秋握紧玄光剑,剑身在鞘里轻轻“嗡”了一声,像是在应和。他突然觉得,肩上的担子虽然还是沉,却不那么孤了——父亲的善念,正跟着他一起走。
风不知何时停了,雪籽也歇了。太阳从云层的豁口漏下来,淡淡的金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一层虚虚的亮,晃得人睁不开眼。凌砚秋把那幅画重新卷好,小心地揣进怀里,贴着心口的地方,宣纸被体温烘得渐渐软了,像揣着整个千年的故事。
他转身离开画摊,脚步比来时轻了些。玄光剑的蓝光在鞘里若隐若现,映得裤脚沾的雪都发蓝;时轮魔刀的寒气似乎也被体内的暖流中和了,贴着后腰的地方,冰得没那么刺骨了。
“1945年……是吗?”他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城墙,轻声说,嘴里的白气混着声音散在风里,“不管是什么劫火,我等着就是。”
他不知道西十年后会撞上什么。那“天魔机甲”是像天津卫的青铜怪物,还是更吓人的东西?“蘑菇云”又是什么模样,真能把城炸成残卷上画的那样?更不知道西十年后,自己是不是还能像现在这样,稳稳攥住玄光剑。
但他知道,父亲的善念己经钻进了骨血里;苏语棠化光时那句“哥哥要好好的”,刻在心上,磨不掉;还有画轴上那句“善恶本一体”,像盏灯,亮在往前走的路上。
走到街口时,他回头望了一眼那空画摊。风卷着最后一点雪沫子,掠过歪歪扭扭的木架,阳光落在那半幅《百鬼夜行图》上,画中天魔的眼睛亮了亮,倒像是在笑。恍惚间,他好像又看见那个穿青布长衫的画师,站在画架前,左手按着纸,右手捏着狼毫,笔尖凝着墨,也凝着千年的孤单与松快。
凌砚秋勾了勾嘴角,转身汇入北平的人流。
街面上渐渐有了点活气,挑着担子的小贩吆喝着“冰糖葫芦”,声音被冻得发脆;几个孩子在雪地里追打,棉鞋踩在雪上“咯吱咯吱”响。前路还长,风雪也没停,但他心里那盏灯,亮得很稳。
只是他没瞧见,转身的瞬间,怀里的画轴轻轻颤了一下。
画中邪帝与凌苍澜并肩的身影旁,不知何时多了个模糊的少年轮廓。少年穿着灰布棉袄,手里攥着柄剑,蓝光从指缝里漏出来,映得眉眼清清朗朗。他正一步步往云海深处走,衣摆被风吹得扬起,像极了那年终南山雪后,父亲站在梅树下喊“砚秋,站稳了”时,他攥紧木剑往前冲的模样。
那是未来的他,也是这千年故事,新的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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