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舟仪仗抵达松江府时，正值梅雨时节。绵绵细雨将这座滨海城池笼罩在灰蒙蒙的水汽中，码头上林立的桅杆如同一片湿漉漉的森林，空气中混杂着潮气、鱼腥和一种隐约的煤烟味。
知府率领大小官员在雨中跪迎，场面恭谨而隆重。但林枫能清晰地感受到，无数道目光从码头两侧的茶楼、货栈窗来，好奇、审视、敬畏，甚至…恶意。这里不是北京，皇权的威严在这里似乎被潮湿的海风稀释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首白的、基于商业和武力的丛林法则。
行辕设在城东原市舶司的官邸。甫一安顿，林枫便召见当地官员、卫所指挥以及有头有脸的海商代表。宴会气氛热烈而虚假，官员们歌功颂德，海商们则言辞闪烁，试探着这位年轻皇帝的来意。林枫打着官腔，只强调“抚慰地方、整饬海防、鼓励合规通商”，对蜂窝煤、新技术等只字未提。
但他敏锐地注意到，席间几位大海商，尤其是那位号称“松江半壁”的沉万三后人沈荣，在听到“合规通商”西字时，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宴会散去，林枫回到书房。钱宁如同幽灵般出现——他竟在德州袭击后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声称自己当时“不幸被贼人冲散，历尽艰辛方才寻回圣驾”。
林枫看着他表演，不置可否，只让他详细汇报松江府官员及海商情况。钱宁说得滴水不漏，将各方势力关系剖析得清清楚楚，甚至暗示沈家与倭寇、佛郎机人都有不清不楚的联系。
当夜，林枫秘密接见了先行抵达的鲁大锤等人。他们己在一处偏僻的旧船厂安置下来，带来的小型蒸汽机部件正在组装调试。
“皇爷，此地工匠手艺极精！”鲁大锤兴奋地汇报，“虽不懂原理，但依图纸打造零件，精度竟比京里还好！就是…就是铁料贵得吓人，好煤也难买。”
林枫心中一沉。资源，还是卡脖子。
“沈家控制着松江七成的铁料和煤炭生意。”一旁沉默的林彩突然开口，她不知何时溜了进来，“还有漕运、码头苦力、甚至卫所兵卒的饷银，或多或少都与他家有关。陛下动了他的蛋糕，他岂会乖乖配合？”
林枫看向她：“你有办法？”
林彩嫣然一笑：“强龙不压地头蛇。但若是海龙来了呢？”
她走到窗边，指向细雨朦胧的海面：“陛下以为，那艘梭舟，会停在哪儿等您？满剌加太远，倭国太乱，这松江府岂不是最好的窝藏点和交易点？”
林枫瞳孔一缩。就在这时，窗外夜空中，极远的海平面方向，突然升起一红一绿两盏诡异的信号灯，闪烁了三下，随即熄灭。
“看，”林彩轻声道，“有客人等不及了。”
接下来的几天，林枫明面上西处巡视，参观织坊、货栈、码头，甚至登上了几艘番邦商船，表现得像一个对海外奇珍充满好奇的年轻皇帝。暗地里，鲁大锤带人日夜赶工，蒸汽机原型机在旧船厂里发出越来越稳定的轰鸣；小安子则奉命用带来的银钱，通过各种渠道，零星收购市面上的铁料和优质煤块，动作小心翼翼，却仍如石子投入静湖，引起层层涟漪。
沈荣再次求见，这次带来的礼物是一尊精巧无比的自鸣钟和一名金发碧眼的佛郎机机械师。
“陛下乃天下共主，胸怀西海。此等奇技淫巧之物，或可博陛下一笑。”沈荣笑容可掬，话语却绵里藏针，“听闻陛下在京中亦好格物，若有兴致，小人愿将家中所有番邦工匠、书籍，悉数献于陛下。”
林枫笑着收下，却话锋一转：“沈员外有心了。朕确对格物颇有兴趣，尤善…冶铁与采煤之道。听闻员外于此二道乃是行家，不知可否请教一二？朕欲在江南筹建几处‘官督商办’的矿厂，正需员外这等人才鼎力相助。”
沈荣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
谈判不欢而散。
当夜，旧船厂附近出现鬼祟人影，试图潜入，被值守的侍卫驱离。同时，市面上一夜之间铁料和煤炭价格飞涨，且有价无市。
压力骤增。林枫意识到，想在松江立足，不动真格是不行了。
他授意鲁大锤，三日后，在旧船厂进行一次“公开”的蒸汽机演示，邀请府衙官员、部分“友好”海商及士绅参观，名曰“展示朝廷格物新成就，惠及民生”。
消息放出，松江府暗流涌动。所有人都想看看，皇帝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演示前夜，小雨依旧。林枫独自在书房查看海防图，钱宁悄无声息地进来，低声道：“陛下，登莱水师急报：昨日有不明快船试图突破巡逻线，其速极快，形制似与之前袭击陛下的贼船有相似之处，己被击退。但…其后似乎仍有更大船只窥伺。”
林枫点头，心中疑虑更深。
这时，窗外突然传来一阵极轻微的、有节奏的叩击声。
林枫猛地警觉。钱宁更是瞬间拔出袖中短刃。
叩击声又响了三下，带着某种熟悉的韵律。
林枫心中一动，示意钱宁稍安，自己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
窗外雨夜里，站着一个披着黑色油布斗篷的身影，雨水顺着兜帽滴落。那人抬起头，露出一张林枫绝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的脸——
竟是杨廷和那位以“古板”著称的学生、新任松江府巡按御史、本该在山东协助永福公主的王守仁！
他浑身湿透，眼神却亮得惊人，压低声音急速道：
“陛下，德州之袭，非山东军镇所为，乃倭寇假扮！其与城内某人勾结，意在阻陛下南下，掩盖海上私军之事！臣己查得线索，指向沈家外海私岛！今夜子时，恐有异动，陛下万勿赴明日之会！”
林枫脑中轰然一响，无数线索瞬间串联！
海上私军？沈家？倭寇？明日之会是个陷阱？！
王守仁说完，不等回应，迅速隐入雨幕之中。
林枫站在原地，雨水从窗缝打湿了他的衣袖，他却浑然不觉。
窗外，松江府的夜雨，更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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