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的冬天，格外漫长而寒冷。章灯灯感觉自己像一叶在冰河里飘荡的孤舟，被沉重的课业和心底那片荒芜的冻土反复挤压、磋磨。
重点班的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硝烟味——试卷翻飞的唰唰声、笔尖划过草稿纸的沙沙声、老师讲解难题时飞快的语速，还有学霸们压低声音讨论竞赛题时那种笃定而流畅的自信。这一切，都像一张无形的巨网，将她困在窒息般的焦虑和自我怀疑里。
数学和物理，成了两座难以逾越的大山。课堂上，陈老师行云流水的推导在黑板上延伸，那些跳跃的符号和公式，在章灯灯眼中却像天书般艰涩难懂。
她努力跟上节奏，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满了笔记，但思维却像生了锈的齿轮，怎么也转不动。每次小测发下来，看着卷面上刺眼的红色分数和周围同学轻松过关甚至接近满分的成绩，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和羞耻感就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感觉自己像个误入巨人国的小矮人，每一步都走得踉跄而卑微。
我是不是选错了？
这个念头在无数个被难题困住的深夜，像幽灵一样缠绕着她。
也许我根本不适合这里？也许去普通班才是对的？
她看着镜子里那个眼底带着浓重青黑、神情疲惫的自己，第一次对自己的选择和能力产生了根本性的动摇。那个曾经以为摆脱汪明远就能获得新生的幻想，在现实冰冷的课业压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文理分科的通知像一枚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高一年级激起了巨大的波澜。教学楼公告栏前挤满了神色各异的学生，空气中弥漫着兴奋、焦虑和热烈的讨论声。
“我肯定选理！我爸说学理才有前途！”
“得了吧，你物理才考多少分？我看你适合学文！”
“文科多好啊，不用天天算得头昏眼花！”
“理科选择面广啊！将来好就业！”
章灯灯挤在人群外围，远远看着那张密密麻麻的分科意向表。她的目光在“文科”和“理科”之间反复逡巡，内心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迷茫。
理科？那两座沉重的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文科？历史政治需要大量背诵，地理也并非她所长。她感觉自己像一个站在十字路口的孩子，每一条路都看不到清晰的未来，每一条路都布满了荆棘。
她下意识地看向人群中心——林薇正眉飞色舞地和几个同样成绩拔尖的女生讨论着，目标明确地指向理科竞赛班。那个戴着厚厚眼镜的男生，也毫不犹豫地在理科意向表上签下了名字。周围充满了笃定的声音，只有她，像一个被遗忘在角落的孤岛，被浓重的迷雾笼罩。
“章灯灯，你选什么？” 林薇终于看到了她，挤过来问道。
“我……还没想好。”章灯灯低下头，声音带着明显的犹豫和底气不足。
“有什么好想的？当然是理科啊！”林薇语速很快，“文科有什么出路？除非你能考上顶尖大学的中文系法律系，不然……”
林薇后面的话，章灯灯没太听清。她只觉得“出路”两个字像两块巨石，沉沉地压在她的心上。她茫然地点点头，逃也似的离开了喧闹的公告栏。
最终，在父母的劝说下，章灯灯还是在理科意向表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新的理科班教室在另一栋教学楼的顶层，她依旧习惯性地选择一个靠窗的角落位置坐下，像一只试图把自己藏进壳里的蜗牛。窗外的梧桐树叶己经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伸向灰蒙蒙的天空，像她此刻荒芜的心境。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在她旁边的空位停了下来。章灯灯下意识地抬起头。
那是一个陌生的男生。个子很高，身形有些清瘦，穿着洗得发白的浅蓝色校服外套，拉链一丝不苟地拉到领口。他戴着一副普通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很干净，眼神沉静，像一泓深秋的湖水，没有太多波澜，却带着一种温和的专注感。
鼻梁很挺，嘴唇微抿，下颌的线条干净利落。他看起来并不张扬，甚至有些安静，但身上却有一种奇异的、让人安定的气场。
“请问，这里有人吗？”他的声音不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语调平稳。
章灯灯愣了一下，连忙摇头：“没，没有。” 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
“谢谢。”男生点点头，拉开椅子，动作轻而稳地坐下。他没有立刻整理东西，而是先拿出眼镜布，仔细地擦拭了一下镜片，然后才将书包里的课本一本本拿出来，在桌角摞好，动作有条不紊，透着一股沉静的秩序感。
新同桌。
章灯灯心里默默想着。
江嘉年。
她瞥见了他摊开的语文书扉页上，用清隽有力的字迹写着的名字。
分科后的第一次月考，像一场预料之中的暴风雪，将章灯灯彻底击垮。
数学卷子发下来的那一刻，她看着卷首那个鲜红的、刺眼的“68”分，大脑一片空白。周围是同学们翻看试卷的哗啦声、低低的叹息或小小的欢呼。
她感觉所有的声音都离她远去，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带来钝痛。试卷上那些鲜红的叉号和老师潦草的扣分标注，像无数双嘲讽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68分。数学……竟然只考了68分？
巨大的羞耻感和自我否定的浪潮瞬间将她吞噬。她仿佛看到父母失望的眼神，看到老师无声的叹息，看到自己在这条路上越走越窄、最终撞上南墙的绝望未来。所有的坚持、所有的自我说服、所有试图逃离理科重压的选择，在这一刻都成了最可笑的自取其辱。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她死死地咬住下唇，不想在教室里失态，可泪水完全不受控制，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摊开的、布满红叉的试卷上，迅速洇开一片片深色的湿痕。
就在这时，一张干净柔软的纸巾，被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无声地递到了她低垂的视线下方。那只手的手指很干净，指甲修剪得整齐圆润。
章灯灯的身体猛地一僵，哭声卡在喉咙里。她惊愕地抬起泪眼朦胧的脸。
是江嘉年。他没有看她，目光依旧平静地落在自己摊开的课本上，仿佛递纸巾只是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举动。他的侧脸线条在窗外透进来的天光里显得格外沉静，没有探究，没有好奇，更没有那种令人难堪的同情。他只是递了一张纸巾过来，像拂去一片不经意落在桌上的尘埃。
“……”章灯灯喉咙哽住，说不出话。巨大的难堪和一种陌生的、被温和对待的触动交织在一起，让她更加混乱。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颤抖着手，接过了那张纸巾。纸巾柔软的触感贴在皮肤上，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她用力地擦着脸上狼狈的泪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纸巾很快被浸湿揉皱。
“这道题，”江嘉年的声音忽然响起，依旧不高，语调平稳，没有丝毫被打扰的不悦。他的笔尖指向章灯灯试卷上被扣了最多分的一道立体几何证明题，“其实有更简便的辅助线添法，不用绕那么大的圈子。”
章灯灯愣住了，完全没反应过来。她红肿的眼睛茫然地看着他，又看看自己卷子上那道面目全非的题。
江嘉年没有等她回应，自顾自地拿起笔，抽出一张干净的草稿纸。他的手指修长而稳定，笔尖在纸上流畅地划动。“你看，”他一边画一边说，声音清晰而平缓，“这里，连接BD，然后过点E作BD的平行线，交AC于F点。这样，利用相似三角形和等底等高的性质，很容易就能证明这两条线段的比……”
他的思路清晰得如同一条笔首的溪流，语言简洁，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那些在章灯灯脑子里纠缠成一团乱麻的线条和定理，在他笔下仿佛被施了魔法，变得条理分明，水到渠成。他讲得很专注，目光始终落在草稿纸上，仿佛只是在解决一道普通的习题，而不是在安慰一个刚刚崩溃大哭的同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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