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滨的雪下得更稠了。李玉娇裹着苏联红军建议的灰呢大衣，站在卡车后厢里，怀里的帆布包被她焐得温热——里面装着陈雨桐母亲的实验日志，还有从731废墟里抢出的三支冷冻疫苗。王老虎蹲在她旁边，用冻得发红的手指卷旱烟，火星子在风里明灭，映得他左肩的绷带泛着暗红。
“政委说，要把你们送到珲春的秘密基地。”小栓子趴在车头，帽子上落满雪花，“那边有地下医院，条件比这儿强。”他顿了顿，伸手摸了摸李玉娇的肚子，“玉娇姐，大夫说这娃能在雪地里蹦跶了。”
李玉娇摸了摸隆起的腹部，那里正传来细微的胎动。自从在钟楼被流弹擦过后腰，她总梦见自己躺在冰面上，身边躺着个裹着蓝布的女婴，女婴的脸像极了母亲年轻时的照片。可每当她要触碰时，女婴就会化作冰碴，顺着指缝流进雪地。
“小栓子，把帆布包递过来。”陈雨桐从驾驶室探出头，她的脖颈后还贴着纱布，那是取出金属芯片时留下的伤口。这些天她总对着日志发呆，睫毛上沾着未干的泪痕，“我妈写的‘樱花会’名单里，有个叫‘鹤田’的女人，住在旅顺要塞。政委说，那可能是他们的联络中枢。”
卡车碾过结霜的铁路道岔，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李玉娇望着车外掠过的俄式建筑，忽然抓住王老虎的手腕：“老虎，你说……要是这娃生下来，能在没战火的地方长大吗？”
王老虎的手顿了顿，把旱烟杆在车帮上磕了磕：“能。等把小鬼子赶出东北，咱们就找个有山有水的地方，盖间木刻楞房子。你在院里种芍药，我在院外种高粱，娃在中间跑着玩……”
“啪！”
一颗子弹突然击碎车篷的油布。司机猛打方向盘，卡车撞上路边的雪堆。李玉娇本能地护住肚子，帆布包“咚”地砸在她腿上——子弹擦着她的右肩飞过，在帆布上灼出个焦黑的洞。
“有埋伏！”王老虎抄起车上的汤姆逊冲锋枪，朝着路边的树林扫射。
小栓子从车头翻下来，怀里还抱着那包疫苗：“栓子哥掩护！玉娇姐和雨桐姐先撤！”他的声音被枪声撕碎，李玉娇看见他扑向路边的雪堆，那里正钻出来三个穿黑呢大衣的身影——是“樱花会”的余党，枪口泛着幽蓝的光。
“保护李医生！”苏联红军的护卫队员从车厢后跳下来，手榴弹在雪地里炸开，雪沫子混着血花飞溅。李玉娇抱着帆布包往树林里跑，高跟鞋陷进雪坑里，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她能听见身后传来陈雨桐的尖叫，还有王老虎的怒吼。
“玉娇！”
是王老虎的声音。她转身，看见他正被两个敌人按在地上，冲锋枪被打落在地。其中一个敌人的脸隐在雪雾里，可李玉娇认得那枚樱花胸针——正是佐佐木身边的副官，渡边。
“李医生，你逃不掉的。”渡边的军刀挑起王老虎的下巴，“‘樱花会’会长说了，要留着你的种做实验。听说你怀的是抗联的血脉？那可比731的实验体金贵多了。”
李玉娇的指甲掐进掌心。她想起在731实验室见过的培养舱，那些被剖开的孕妇腹中，蜷缩着瞳孔泛白的小胎儿。她摸向腰间的勃朗宁，却发现枪套是空的——刚才翻车时丢了。
“王老虎！”她大喊，“往东边跑！东边有苏联人的巡逻队！”
渡边的军刀划破王老虎的肩膀，血珠落在雪地上，像朵绽开的红梅。王老虎突然笑了，他猛地抬脚踹向渡边的膝盖，趁着对方踉跄的瞬间，抓起地上的冲锋枪：“玉娇！接着！”
一支子弹破空而来，擦着李玉娇的耳际飞过。她看见王老虎的枪口喷出火舌，渡边的胸膛绽开血花。另一个敌人举枪要射，小栓子从侧面扑过来，用身体护住王老虎，后背顿时绽开一片血花。
“小栓子！”
李玉娇疯了似的冲过去，帆布包掉在地上，疫苗瓶滚落在雪地里。她跪在小栓子身边，他的眼睛还睁着，嘴角沾着血沫：“玉娇姐……我娘说……要保护好自己……”
“栓子！栓子！”王老虎扑过来，把小栓子抱在怀里，子弹还在他后背噗噗往外冒。李玉娇摸出兜里的手术刀，颤抖着割开小栓子的棉袄，想按压止血，可血从指缝里涌出来，怎么止都止不住。
“玉娇……”小栓子抓住她的手，“帮我……告诉我娘……我没给她丢脸……”
“你没丢脸！”李玉娇的眼泪砸在他脸上，“你是抗联的好战士！”
小栓子的手垂了下去。李玉娇抱着他的尸体，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王老虎的伤口还在流血，他的脸色白得像雪，却笑着摸了摸她的肚子：“娃……没事吧？”
“没事。”李玉娇把脸埋在他颈窝里，“没事……”
苏联巡逻队的摩托声由远及近。李玉娇抬起头，看见雪地里躺着七具“樱花会”成员的尸体，他们的胸口都插着苏联红军的红旗。为首的军官摘下帽子，对着小栓子的尸体敬了个礼：“他是英雄。”
王老虎咳出一口血，染红了李玉娇的衣襟：“玉娇……带好疫苗……带好娃……”
“我不走！”李玉娇抓住他的手，“要走一起走！”
“听话……”王老虎用尽最后力气，把她推向巡逻队，“替我……看看新中国……”
他的手垂了下去。李玉娇跪在雪地里，抱着小栓子和王老虎的尸体，哭到喘不上气。雪越下越大，很快就把三具尸体盖成了白色的坟包。
三天后，珲春的地下医院。
李玉娇坐在病床上，望着窗外的雪。她的右肩缠着厚厚的绷带，肚子里的胎儿很安静，像在沉睡。床头柜上摆着王老虎的勃朗宁，枪柄上缠着他生前用的绷带；还有小栓子的军帽，帽檐上沾着没擦净的血渍。
“李医生，该吃药了。”护士端着药碗走进来。
李玉娇接过药碗，喝了一口，苦涩的药汁顺着喉咙滑进胃里。她摸了摸肚子，那里的胎动比昨天更明显了。昨天夜里，她梦见母亲站在雪地里，怀里抱着个穿红棉袄的女婴，女婴的脸和她一模一样。
“妈。”她轻声说，“我带着孩子，活着出来了。”
门被轻轻推开。陈雨桐站在门口，她的脖颈后还戴着纱布，手里捧着束野菊花——是从医院后山坡采的。
“玉娇姐。”她的声音有些哽咽，“政委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李玉娇接过野菊花，看见花束里夹着张纸条，是周明远的字迹：“王排长和小栓子被追认为烈士，他们的名字会刻在哈尔滨的抗日纪念碑上。‘樱花会’在旅顺的要塞己被端掉，鹤田被俘，供出了他们在关内的所有联络点。你和孩子，是抗联最后的火种。”
陈雨桐在她床边坐下，摸了摸她的肚子：“医生说，是个女孩。王排长要是知道……肯定会给她取名叫‘念念’，念着他没走完的路。”
李玉娇笑了，眼泪掉在野菊花上：“就叫念念吧。”
窗外的雪停了。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片金斑。李玉娇望着那片光，仿佛看见王老虎和小栓子正站在光里，向她招手。她摸了摸肚子，轻声说：“念念，你要记住，你爹是英雄，你栓子哥也是英雄。等你长大了，要替他们看遍这没有战火的中国。”
床头柜上的勃朗宁闪着冷光，像颗永不熄灭的星火。李玉娇把它握进手里，感受着金属的温度。她知道，这把枪不仅是武器，更是责任——为了那些死去的人，为了即将出生的念念，为了所有在黑暗中等待黎明的人。
雪后的珲春，空气格外清新。李玉娇抱着熟睡的念念，走在医院的走廊里。走廊尽头的窗户开着，寒风卷着雪花吹进来，却吹不散她眼底的温暖。她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但只要她和念念还活着，抗联的火种就不会熄灭。
在遥远的北方，长白山的积雪覆盖着抗联的密营。某个战士站在山顶，望着南方，轻声说：“王哥，小栓子，你们看见了吗？春天就要来了。”
雪地里，一株冰凌花正悄悄抽芽，等待着绽放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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