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李婶就被院子里的响动吵醒了。披衣出来一看，小荷正蹲在染缸边，手里拿着根细竹棍，小心翼翼地搅着缸里的蓝靛水。晨雾还没散，淡青色的雾气裹着染缸里飘出的草木气，在院子里缠来绕去。
“傻丫头，这时候搅靛干啥？”李婶走过去，脚边的露水打湿了鞋帮。小荷回头，鼻尖上沾着点灰，眼睛却亮得很：“娘，我想试试染块细布，做条帕子。张奶奶说城里来的女学生都爱带花样特别的帕子。”
李婶凑过去看，缸边放着块半尺见方的细棉布，上面用铅笔浅浅画了朵蒲公英。“你这是啥主意？”她拿起布，指尖摸着棉布细腻的纹路，“这布金贵，染坏了可惜。”
“我用上次剩下的黄豆糊糊，就画这朵蒲公英。”小荷指着布上的图案，“绒球大点儿，绒毛细点儿，染出来肯定好看。”她从竹篮里拿出个小陶罐，里面是昨晚调的黄豆糊，稠得像浆糊，“我试过了，这糊糊调得比平时稠些，细布吸不住，刚好能画出绒毛的纹路。”
李婶没说话，蹲在旁边看着。小荷捏着根削尖的芦苇杆，蘸着黄豆糊，屏住气在布上画。芦苇杆尖细，画到绒毛的地方，她手腕轻轻一抖，拉出细细的线条，像真的蒲公英绒毛在风里飘。晨露落在布上，洇出小小的湿痕，她赶紧用布擦干，嘴里念叨着：“可别晕开了。”
等画完最后一根绒毛，小荷首起身，后腰都僵了。李婶接过布看，蒲公英的绒球圆滚滚的，绒毛根根分明，倒真有几分随风要飞的样子。“还行，”她嘴上淡淡的，眼里却带着笑，“放竹筛上晾着吧，得等糊糊干透了才能染。”
太阳爬到竹棚顶上时，黄豆糊终于干透了，像层薄壳贴在布上。小荷捧着布，小心翼翼放进染缸，李婶用长竹竿帮她把布按进水里，不让一点边角来。“细布吃色快，半个时辰就得捞出来，”李婶叮嘱道，“别学上次染粗布似的，泡过头成了墨蓝色。”
小荷守在缸边，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水里的布。蓝靛水慢慢浸透棉布，没涂糊糊的地方渐渐变成了浅蓝，像天上刚飘过的薄云。她忽然想起苏然说的，城里学生喜欢带字的帕子，心里一动，找了根更细的芦苇杆，蘸着清水在布角画了个小小的“荷”字——她还没学过毛笔字，笔画歪歪扭扭的，倒有几分憨气。
“你这是瞎折腾啥？”李婶看见，伸手想拦己经晚了。小荷吐吐舌头：“试试嘛，要是不好看，染出来也看不清。”
半个时辰一到，小荷挽着袖子，小心地把布从缸里捞出来。棉布吸了水，沉甸甸的，蓝得发暗。李婶帮她把布挂在竹棚下的绳子上，水珠顺着布角滴下来，在地上洇出一串蓝点点。“等晒干了再刷糊糊，急啥？”她拍掉小荷手上的水，“去，把昨天染好的蓝印花布收起来，别让太阳晒过头，颜色该老了。”
院子里挂满了刚染好的布，有印着老磨坊的粗布，有绣着槐树的细布，风一吹，哗啦啦地响，像片蓝盈盈的云。小荷踮着脚收布，忽然看见院门口站着个人，是镇上供销社的王掌柜，正仰着头看。
“王掌柜咋来了？”小荷笑着打招呼。王掌柜走进来，摸着块印着石碾的布，咂咂嘴：“李婶，你这布越做越精细了。上次苏然说的带花样的帕子，做出来了没？”
李婶从屋里拿出块试染的帕子，上面是简单的桃花图案。王掌柜接过去，翻来覆去地看：“不错是不错，就是花样老了点。城里来的游客，特别是那些年轻姑娘，喜欢新鲜些的，比如……”他想了想，“比如你们村的溪水、石桥，或者地里的庄稼，越家常越稀罕。”
小荷心里一动，刚想说自己在染蒲公英帕子，被李婶用眼神制止了。李婶笑着说：“王掌柜放心，新花样我们正琢磨呢，过两天就给你送过去。”
王掌柜走后，小荷不解地问：“娘，为啥不让我说蒲公英帕子？”李婶拿起那块细棉布，阳光透过竹棚照在上面，蓝得正好，蒲公英的轮廓隐隐约约能看见。“咱得做最好的出来，”她慢慢说，“第一次送新花样，得让人眼前一亮才行。”
下午，小荷正蹲在溪边捶打那块染好的蒲公英帕子——用清水把黄豆糊泡软，再用木槌捶掉，白花花的蒲公英才能显出来。溪水凉凉的，带着碎光，捶着捶着，帕子上的蓝越来越亮，像洗过的天空。
“小荷姐，在忙呢？”是柱子，手里拎着个竹筐，里面装着刚摘的野菊花，黄灿灿的。“我娘让我送点菊花给李婶，说泡着喝败火。”
小荷接过菊花，放在石头上：“正好，帮我看看这帕子。”她把刚捶干净的帕子展开，阳光下，蓝底白花的蒲公英像活了一样，绒毛细细的，像要飘起来。柱子眼睛瞪得溜圆：“这是蒲公英？咋这么像！比画的还好看！”
“真的？”小荷心里甜滋滋的，“我在布角还画了个‘荷’字呢。”她指着帕子角落，那里果然有个歪歪扭扭的白字，被蒲公英的绒毛半遮着，倒挺别致。
柱子挠挠头：“李婶不让说，是怕王掌柜觉得太简单？可我觉得这挺好啊，城里人本就没见过咱山里的蒲公英，肯定觉得新鲜。”他忽然一拍大腿，“对了！我早上在山脚下看见成片的蒲公英，要不咱多画些，有开的，有谢的，还有带着绒毛飞的，凑成一套，肯定好看！”
小荷也觉得这主意好，拎着帕子跑回院子，跟李婶一说，李婶看着帕子上的蒲公英，又看了看小荷期待的眼神，慢慢点了头：“行，就试试。不过得画得仔细些，绒毛不能歪，绒球得圆。”
接下来的两天，母女俩忙得脚不沾地。小荷负责画图案，李婶调糊糊、染布、捶洗，有时苏然和林晓也来帮忙。苏然带来了镇上买的细棉布，林晓则帮着出主意：“可以在飞起来的蒲公英绒毛上画只小瓢虫，这样看着更活泛。”
林晓说得没错，加了小瓢虫的帕子果然更生动了。小瓢虫是用黑色的豆子糊糊画的，染出来是蓝底黑花，眼睛用留白的圆点表示，圆滚滚的，像在绒毛上爬。
第西天，王掌柜又来了。李婶把一套五块帕子摆在竹筛上，有含苞的蒲公英，有盛开的，有刚飞起来的，还有落在草叶上的，最后一块最特别，绒毛上停着只小瓢虫，旁边还画了片小小的三叶草。
王掌柜拿起那块带瓢虫的，对着阳光看，帕子薄得透光，蓝白分明，蒲公英的绒毛细得像丝线。“绝了！”他连声说，“就这帕子，我给你代销，一块卖二十文，卖得多了再加钱！”
小荷心里算了算，一块帕子用的细棉布成本五文，染料不算钱，二十文能赚十五文，五块就是七十五文，够买两斤好茶叶了。她偷偷拽了拽李婶的衣角，李婶笑着说：“王掌柜，这帕子费功夫，一块最少二十五文，少了咱不做。”
王掌柜假装皱起眉，讨价还价了半天，最后定了二十二文一块。临走时，他把帕子小心翼翼地放进木盒里，说：“这些先带去镇上，要是好卖，我下次来订二十块，花样再加点别的，比如野菊花、满天星啥的。”
送走王掌柜，小荷蹲在染缸边，看着水里自己的影子，笑得合不拢嘴。李婶走过来，递给她块刚捶洗好的帕子：“拿着，自己画的蒲公英，留着用。”帕子上的蒲公英绒毛在风里飘，像载着她的心思，要飞到很远的地方去。
夕阳落下来时，院子里的蓝印花布还在风里晃。李婶把新调好的蓝靛水盖上木盖，小荷则在竹筛上晾晒刚画好的野菊花帕子。远处传来柱子的喊声，说他又在山脚下发现了紫色的野花开得正好，明天要采来当样品。
“娘，”小荷忽然说，“咱以后是不是能染更多花样？不光是花，还有天上的云、水里的鱼，啥都能画。”
李婶看着染缸里泛起的涟漪，轻声说：“只要心思够细，啥都能染出来。这日子啊，就像这蓝靛水，慢慢泡，慢慢染，总能变得亮堂起来。”
晚风带着染坊的清苦气，混着野菊花的香，漫过院子，漫过溪边的青石板，漫过远处的稻田。竹棚上的茅草沙沙响，像在说些温柔的话，陪着这母女俩，把日子染成一片又一片的蓝，一片又一片的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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