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遍时，水生就醒了。窗外的月牙还挂在槐树枝桠上，他摸黑穿上粗布褂子，蹑手蹑脚地往院里走——昨晚编好的竹篮都码在墙角，用蓝布盖着，像堆藏着宝贝的小山。他拎起最大的竹筐，把五个竹篮小心翼翼地放进去，又往每个篮子里垫了片干净的桐叶，免得颠簸时磨坏了花纹。
“水生，带个窝头路上吃。”娘的声音从屋里传来，接着门“吱呀”一声开了，娘举着油灯站在门口，鬓角的白发在灯光下泛着银光，“秀兰那丫头说卯时在村口等你，别让人家等急了。”
水生接过油纸包着的窝头，喉咙有点发紧：“知道了娘，卖了钱给您扯块新布做褂子。”
娘笑着推了他一把：“快去，别贫嘴。记得给二丫买串糖葫芦，她昨儿特意把蜂蜜罐擦得锃亮。”
赶到村口时，秀兰己经等在老槐树下了。她穿着件月白布衫，手里拎着个包袱，里面是叠好的布片和针线。看见水生，她把包袱往竹筐上一放：“我娘蒸了咸豆包，给你揣两个。”晨光里，她的脸颊泛着粉，手里的布片露出来一角，是新绣的莲蓬，金线在晨露里闪着光。
两人刚要动身，就见二丫挎着个小竹篮跑过来，篮子里是那个擦得发亮的蜂蜜罐，罐口用红布扎着。“我娘说让我跟你们去！”她喘着气，羊角辫上的红头绳歪在一边，“我保证不捣乱，就帮着递递东西。”
水生无奈地笑了：“路远，你能走得动？”
“能！”二丫拍着胸脯，从兜里摸出块麦芽糖，“我带了这个，累了就舔一口，立马有力气。”
三人说说笑笑往镇上去。晨露打湿了布鞋，草叶上的露珠沾在裤脚，凉丝丝的。路过溪边时，王木匠正蹲在石头上削竹片，见了他们就扬声喊：“水生，竹盒别忘了给我捎个新样式的图纸！”他手里举着个刚削好的竹制小锁，“这锁我试了，比上次的紧，你带去让买主瞧瞧。”
水生接过来揣进怀里，心里暖烘烘的。走了约莫一个时辰，镇上的牌坊渐渐出现在晨雾里，赶早集的人越来越多，挑着菜筐的、背着布匹的，脚步声和吆喝声混在一起，像锅沸腾的热水。
“就在这吧。”秀兰指着牌坊下的一块空地，旁边是个卖青菜的老婶子。水生放下竹筐，王木匠给的旧木板往地上一铺，写上“稻香村竹篮”的木牌往旁边一插，二丫赶紧把蜂蜜罐摆在木板角上，红布扎的罐口格外显眼。
刚摆好，就有个穿蓝布衫的媳妇凑过来：“这竹篮编得真巧，多少钱一个？”她拿起那个缠枝纹的，手指摸着竹篾的纹路，“这花纹是照着啥画的？像咱后院的葡萄藤。”
“二十五文。”水生有点紧张，声音都发紧，“花纹是照着后坡的藤蔓编的，结实着呢。”
秀兰赶紧补充：“篮底能嵌布片，您看这莲蓬的，装点心不沾油，装针线也好看。”她把布片往篮底一铺，果然严丝合缝。
那媳妇爽快地掏钱：“要了！我家小姑子下月出嫁，当陪嫁的小篮子正好。”她又拿起个带狐狸盖的，“这个也挺趣致，给我小儿子装弹珠，省得他天天往床底下塞。”
开张就卖了两个，水生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二丫忙着给买主舀蜂蜜，小脸上沾了点甜汁，像只偷糖吃的小猫。秀兰则帮着把布片缝在篮底，针脚又快又匀，引得旁边卖青菜的老婶子首夸：“这丫头的手真巧，比镇上绣坊的还细致。”
日头升到头顶时，五个竹篮卖得只剩一个了。水生数着铜板，心里乐得发飘——除了本钱，还赚了不少，够给娘扯布，还能给王木匠买把新刻刀。秀兰坐在旁边的石头上，帮二丫擦掉脸上的蜂蜜，忽然指着不远处的布摊：“你看那匹蓝印花布，跟李婶染的很像，就是花样简单些。”
水生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忽然心里一动：“要不买半匹回去？让李婶看看，说不定能想出新花样。”
二丫也凑过来：“再买串糖葫芦！我刚才看见有卖的，红艳艳的可好看。”
正说着，一个穿长衫的先生走过来，手里摇着扇子，目光落在最后那个竹盒上。“这盒子倒别致。”他拿起竹盒，拨了拨上面的竹锁，“锁是竹制的？倒比铜锁清雅。”
“先生好眼光。”水生来了精神，“这锁是王木匠特意做的，不容易坏，装笔墨纸砚正合适。”
先生点点头，又看了看秀兰放在旁边的布片：“这莲蓬绣得不错，若能绣在盒盖上，倒有‘出淤泥而不染’的意思。”他掏出碎银，“盒子我要了，再劳烦姑娘把这莲蓬布片缝在盖上。”
秀兰赶紧拿出针线，手指翻飞间，莲蓬就稳稳地缝在了竹盒盖上。先生付了钱，捧着竹盒满意地走了，说要送给书院的先生当礼物。
收摊时，水生给二丫买了串糖葫芦，给娘扯了块藏青色的布，还给王木匠挑了把镶着牛角的刻刀。秀兰则买了些彩色的丝线，说要试着绣新的花样。三人往回走时，太阳己经西斜，竹筐空了，脚步却比来时轻快。
路过山脚下的瓜田时，看瓜的老丈喊住他们：“水生，你娘让我给你留了个熟西瓜，快摘了带回去。”他指了指田埂上最大的那个，“今早刚裂开缝，保准甜。”
水生摘了西瓜，用草绳捆着扛在肩上。二丫举着啃了一半的糖葫芦，忽然说：“刚才那个买竹盒的先生，说书院要收学生，水生哥你不是识几个字吗？咋不去试试？”
水生愣了愣，脚步慢了下来。秀兰也看着他：“是啊，你竹谱上的字都认得，去试试总没错。”
夕阳把三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西瓜的甜香混着秀兰丝线的药香，在晚风里飘得老远。水生摸着怀里剩下的铜板，又摸了摸给王木匠买的刻刀，忽然觉得这集日不仅卖了竹篮，还像揣了个更沉的东西在心里——像那竹盒上的莲蓬，藏着点说不清楚的盼头，正慢慢发着芽。
快到村口时，远远看见娘和秀兰娘站在老槐树下张望，王木匠也搬着个小马扎坐在旁边，手里还拿着个没削完的竹片。看见他们，二丫喊着“我们回来啦”就跑了过去，糖葫芦的红影子在暮色里一晃一晃的，像串跳动的火苗。
水生扛着西瓜，看着眼前的景象，忽然觉得这集日的热闹再喧腾，也抵不过村口这抹昏黄的光，和光里等着的人。就像那竹篮再精致，终究是要装着日子回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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