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把最后一缕光洒在山坳里的瓜田上，瓜叶上的露珠折射出细碎的金芒。水生扛着半拉西瓜，跟着看瓜的老丈往瓜棚走，秀兰和二丫提着布包跟在后面，布包里装着刚买的丝线和给娘的布料，沉甸甸的，坠得布带勒进了掌心。
“你娘让留的瓜，保准比镇上的甜。”老丈掀开瓜棚的草帘，里面黑乎乎的，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泥土味和瓜香。他摸出火折子，点亮挂在棚顶的油灯，昏黄的光立刻填满了小小的空间——棚里堆着几个圆滚滚的西瓜，墙角铺着干草，草上放着个破旧的木桌，桌上摆着个豁口的粗瓷碗。
二丫抢先坐在干草上，捧着没吃完的糖葫芦，含糊不清地说：“老丈，您这瓜棚比我家柴房还暖和呢。”
老丈笑着往粗瓷碗里倒了些凉井水，推给水生：“棚子背风，冬天烧点柴，能挡住大半寒气。你们坐，我去切瓜。”他抱起墙角一个半大的西瓜，用弯刀“咔嚓”一声劈开，红瓤立刻映亮了半张脸，黑色的瓜籽像撒了把碎星子。
“哇，这瓜也太红了！”秀兰凑近看，眼睛亮晶晶的，“比上次李婶家买的红多了。”
“那是自然。”老丈得意地笑，“我这瓜，用的是山泉水浇的，底肥埋的是芝麻饼，甜得能粘住牙。”他把切好的瓜块摆进粗瓷盘里，递过来，“快尝尝，凉丝丝的，解乏。”
水生拿起一块，咬了一大口，清甜的汁水立刻顺着喉咙往下淌，带着股山泉水的凉润，果然甜得不像话。他含糊地说：“比镇上……集市上的甜多了。”
二丫吃得最快，嘴角沾着红瓤，像只偷嘴的小狸猫。秀兰拿出帕子给她擦嘴，自己却被瓜汁呛得咳嗽起来，眼角泛起红。水生赶紧递过井水，看着她小口小口喝水的样子，忽然想起早上她缝竹盒盖时，手指被针扎了下，也是这样红着眼圈，却笑着说“没事”。
老丈坐在木桌旁，吧嗒着旱烟，看着他们笑：“水生这孩子，打小就实诚。上次借我家的锄头，还回来时擦得锃亮，木柄上还缠了新布条。”他磕了磕烟灰，“不像村东头的二赖子，借个簸箕能给你摔出三个豁口。”
二丫抢着说：“水生哥还帮我家修过篱笆呢！上次暴风雨把篱笆吹倒了，我娘急得首转圈，水生哥带着锤子来，不到半个时辰就修好了，比原来还结实！”
秀兰也点头，手指轻轻划着瓜皮上的纹路：“他编竹篮时也格外用心，上次给张奶奶编的那个，特意留了个小夹层放针线，张奶奶总夸他细心。”
水生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都是顺手的事。”他看向老丈，“您守这瓜田多少年了？”
“快三十年咯。”老丈望着棚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眼神悠远，“年轻时从老家逃荒来的，见这山坳水土好，就留了下来。刚开始就种了半亩瓜，现在扩到三亩，够吃够穿，挺好。”
“那您没想过搬到村里住？”秀兰好奇地问，“棚子虽好，总不如屋里舒坦。”
老丈笑了，烟袋锅里的火星明灭不定：“村里太吵。我这瓜田，夜里能听见山风穿林的声儿，早上能闻见瓜叶上的露水香，比听村里的东家长西家短自在多了。”他指了指棚外，“你看那片星空，村里的房子挡着，可看不见这么全乎。”
几人顺着他指的方向往外看，不知何时，夜幕己经铺满了天空，星星像撒了把碎钻，密密麻麻地缀在黑丝绒上，连银河都清晰可见。瓜田里的萤火虫提着小灯笼，在瓜叶间游来游去，与天上的星星交相辉映。
二丫看得呆了，嘴里的瓜都忘了嚼：“比我娘缝在鞋面上的亮片好看多了！”
“这还不算啥。”老丈放下烟袋，站起身，“等下半夜起了露水，瓜叶上的水珠能映出星星的影，那才叫好看。”他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后山坡有种蓝花草，半夜开花，花瓣上会沾着星星草的粉，你们要不要看？”
“要！”二丫立刻跳起来，手里的瓜皮都扔了。
秀兰也看向水生，眼里带着期待。水生点点头，把剩下的瓜块包好放进布包：“走吧，看完正好赶在关村门前回去。”
老丈提着油灯在前头引路，灯光在蜿蜒的小路上晃动，把几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瓜叶上的露水打湿了裤脚，凉丝丝的，却带着股清甜的瓜香。二丫追着萤火虫跑，银铃似的笑声惊起了草丛里的蛐蛐，“瞿瞿”声此起彼伏。
“您咋知道这么多好看的？”秀兰快走几步，跟上老丈的脚步。
“守着这片地久了，就摸清脾气了。”老丈慢悠悠地说，“就像水生编竹篮，编多了就知道哪根竹篾该弯，哪根该首。万物都有性子，得顺着来。”
水生心里一动，想起早上编竹盒时，总觉得有根篾条不顺手，后来换了个方向，果然编得又快又稳。他看了眼身边的秀兰，她正低头看着脚下的路，油灯的光落在她发顶，像镀了层金边，忽然觉得，人和人相处，大概也像编竹篮，得顺着性子来。
到了后山坡，果然见一片蓝花草在夜里静静绽放，淡蓝色的花瓣像浸了月光，上面沾着星星点点的金粉，正是老丈说的星星草粉。萤火虫落在花瓣上，翅膀一扇，金粉就簌簌往下掉，像人造了场小星星雨。
二丫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摸摸花瓣，又怕碰掉金粉，手在半空停了半天，逗得秀兰首笑。
老丈坐在石头上，看着他们仨，脸上的皱纹里都盛着笑意。油灯放在一旁，光映着瓜田，映着花草，也映着三个年轻人的侧脸，柔和得像幅画。
“该回去了。”水生看了看天色，“再晚村门就关了。”
往回走时，二丫累得走不动，水生便把她背起来。二丫趴在他背上，嘴里还念叨着蓝花草，声音渐渐低下去，没多久就打起了小呼噜。秀兰跟在旁边，帮他扶着二丫的腿，偶尔抬头看他一眼，又赶紧低下头，耳尖在灯光下泛着红。
老丈送他们到村口，临别时塞给水生一个布包：“刚摘的嫩瓜，带回去给你娘尝尝。”他看着水生背上的二丫，又看看旁边的秀兰，忽然笑了，“年轻真好啊。”
水生没明白这话的意思，只道了谢，背着二丫，和秀兰一起往村里走。月光洒在小路上，把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长长的，像再也分不开似的。秀兰忽然轻声说：“刚才老丈说的，顺着性子来，好像很有道理。”
水生嗯了一声，脚步慢了些：“编竹篮是这样，种地是这样，大概……待人也是这样吧。”他转头看秀兰，她的眼睛在月光下亮闪闪的，像盛着刚才看见的星星。
秀兰没说话，只是脚步又靠近了些，两人的胳膊偶尔碰到一起，像触电似的，却都没躲开。远处的瓜棚里，油灯还亮着，老丈大概又在吧嗒着旱烟，看着他的瓜田，看着天上的星星，就像看了三十年那样，安心而满足。
这个夜晚，没有集市的喧闹，没有编竹篮的忙碌，只有瓜香、星光和慢慢靠近的脚步声，在山坳里轻轻流淌，像首没写完的诗，温柔得让人心头发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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