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尔娜姆的废品工作室藏在达拉维最深处的集装箱堆里。这是个由废弃货柜改造的空间,铁皮外壁被经年累月的雨水泡出锈红色,却在东侧开了扇用啤酒瓶底拼贴的窗——黄昏时分,夕阳会透过那些不规则的玻璃碎片,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斑,像撒了一把被碾碎的金子。
此刻,光斑正落在普尔娜姆的膝盖上。她盘腿坐在褪色的麻袋上,面前摊着一张半完成的纱丽。这不是普通的织物:米白色的基布是回收的棉麻混纺料,原本是某家服装厂的残次床单,被她用草木灰反复浸泡,洗去了上面印错的品牌logo;而那些缠绕在基布上的银灰色丝线,则来自更“硬核”的东西——从报废汽车安全带上拆解的涤纶纤维,以及从建筑工地捡来的凯夫拉布料边角料。
她的手指很粗,指节处结着厚厚的茧,那是常年分拣垃圾、拆解金属留下的印记。但此刻,这双手却异常灵巧:左手捏着纱丽的一角固定,右手持着一根磨尖的铁丝当针,正将一缕银灰色的凯夫拉纤维穿过米白色的基布。铁丝太钝,几次勾住布料的经纬,她皱了皱眉,把手指凑到嘴边吮了吮——方才被金属丝划破的伤口又渗出血来,殷红的血珠滴在纱丽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又在搞你的‘铠甲’?”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普尔娜姆抬头,看见苏菲亚修女站在集装箱外,手里提着一个铁皮药箱,药箱上的十字架被夕阳照得发亮。修女的白色头巾沾了些灰尘,左袖卷着,露出小臂上一道新鲜的划痕——那是今天在诊所给一个醉酒汉缝合伤口时被挣扎着抓伤的。
“修女。”普尔娜姆放下手里的活计,往旁边挪了挪,给修女腾出位置,“今天的伤患多吗?”
“比洒红节那天少些,但那个被警察打的男孩,烧还没退。”苏菲亚修女走进来,把药箱放在地上,目光落在纱丽上那片血渍上,“又弄伤手了?我跟你说过,那些凯夫拉纤维有玻璃粉,会感染的。”
她打开药箱,拿出一小瓶碘酒和一块纱布。普尔娜姆没动,任由修女拉过她的手,用沾了碘酒的棉签轻轻擦拭伤口。碘酒的刺痛让她瑟缩了一下,视线却又落回纱丽上:“这血渍……像不像‘?’?”
苏菲亚修女凑近看了看。血珠晕开的形状确实像梵文元音字母“?”,是《吠陀经》里“宇宙本源”的象征。她叹了口气:“你弟弟生前总说,你能从垃圾里看出神的旨意。”
提到弟弟,普尔娜姆的手指顿了顿。弟弟是三年前没的,在梅赫塔集团强拆贫民窟时,被倒塌的预制板砸中了脊梁。那天他出门前,还拿着一张从废报纸上剪下来的星图,说自己算出“土星入命宫”,要小心金属重物。她当时只当是小孩子胡言,没承想竟成了谶语。
“不是神的旨意,是活命的法子。”普尔娜姆抽回手,重新拿起铁丝针,“上周三,37号巷的卡佳被流弹打中了大腿,子弹是从富人区那边飞过来的——他们在庆祝某个老板的生日,开派对时玩枪走火。”
她的声音很平,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苏菲亚修女却垂下了眼:“可你用这些……真的能挡住子弹?”
“不知道。”普尔娜姆笑了笑,笑容里带着点自嘲,“但总比光着身子挨打强。你看这凯夫拉纤维,是从工地上捡的,他们用这个做防弹衣内衬;还有这安全带的涤纶,能承受一吨的拉力。把它们织进纱丽里,就算挡不住子弹,至少能让子弹慢一点——慢一点,就有可能活下去。”
她拿起纱丽的一角抖了抖,银灰色的纤维在昏暗中闪着冷光,与米白色的基布形成诡异的对比。这不像传统意义上的纱丽——没有鲜艳的印花,没有华丽的刺绣,反而像一件粗糙的铠甲。但在达拉维,女人们穿纱丽不是为了好看,是为了在垃圾山和暗巷里活动时方便,是为了用宽大的裙摆藏起捡来的废品,是为了在男人们动粗时能多一层遮挡。
苏菲亚修女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忽然说:“那个从垃圾山里救回来的男孩,醒了。”
普尔娜姆的动作停了。她想起三天前那个中暑昏迷的年轻人,穿着干净的白衬衫,手腕上戴着一块会反光的表,皮肤白得像从没见过太阳。她用碎手机屏和电路板给他拼星盘时,发现他是摩羯座,土星逆行在第八宫——和弟弟死前的星象一模一样。
“他说他叫维克拉姆。”苏菲亚修女补充道,“还问起你。”
“我没什么好跟他说的。”普尔娜姆低下头,继续穿针,“他是梅赫塔家的人。”
“你怎么知道?”
“他衬衫领口绣着家族徽章,一只衔着蛇的鹰——梅赫塔集团的标志,我在他们扔的广告册上见过。”她的语气冷了下来,“他们家的人,不该来达拉维。”
话音刚落,集装箱的铁皮门被人“哐当”一声推开。维克拉姆站在门口,额头上还贴着苏菲亚修女给的纱布,白衬衫的袖子卷着,露出小臂上几道被垃圾划破的伤口。他显然是一路找来的,呼吸有些急促,看见普尔娜姆手里的东西,愣住了。
“你在做什么?”他走进来,目光落在那件半完成的纱丽上,银灰色的纤维在他看来格外陌生,“这是什么?”
普尔娜姆没理他,把纱丽往旁边拢了拢。维克拉姆却走得更近了,他注意到那些银灰色的丝线不是普通的布料,摸起来硬挺而粗糙,带着金属的质感。
“这是……凯夫拉?”他认出了这种材料——父亲的保镖们穿的防弹衣里就有这个。他皱起眉,看向普尔娜姆,“你用防弹材料织纱丽?为什么?”
“关你什么事。”普尔娜姆抬起头,眼神里带着戒备,“梅赫塔少爷,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回你的富人区去。”
“我只是想谢谢你。”维克拉姆的语气缓和了些,“谢谢你把我从垃圾山里拖出来,还有修女……”
“不用谢。”普尔娜姆打断他,“你最好快点离开,免得又中暑,或者被流弹打中——哦,对了,你们富人区的流弹,可比我们捡的碎玻璃厉害多了。”
她的话带着刺,维克拉姆却没生气。他看着那件纱丽,忽然明白了什么:“你是在做防弹纱丽?”
普尔娜姆冷笑一声:“不然呢?给你们这些少爷小姐做晚礼服?”她拿起纱丽,抖了抖上面的银灰色纤维,“你们住在有保安的高楼里,我们住在垃圾堆上。你们开派对时玩枪,子弹飞过来,我们总得有点东西挡一下吧?”
维克拉姆的脸色沉了下去。他想起父亲的别墅里,确实有几个保镖在派对上玩过枪,当时他只觉得吵闹,从没想过子弹可能飞出围墙,飞到这些小巷里。
“这东西没用。”他下意识地说,“凯夫拉需要特殊工艺编织才能防弹,你这样手工织……”
“总比等死强。”普尔娜姆的声音陡然拔高,“你以为我们像你们一样,有救护车等着?有私人医生?上次卡佳被流弹打中,我们花了三个小时才把她抬到诊所,修女只能用过期的抗生素给她消炎。如果她当时穿着这个,子弹也许就不会嵌进骨头里!”
她的眼睛红了,手指紧紧攥着纱丽,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维克拉姆看着她,忽然说不出话来。他从小在恒温的房间里长大,喝进口的矿泉水,生病时有私人医生上门,从未想过“流弹”和“过期抗生素”会是别人生活里的日常。
苏菲亚修女轻轻碰了碰维克拉姆的胳膊,示意他别说了。她转向普尔娜姆:“我该回诊所了,晚上可能要下雨,你把窗户关好。”
普尔娜姆点了点头。修女离开后,集装箱里只剩下她和维克拉姆。黄昏的光线越来越暗,啤酒瓶底窗投下的光斑渐渐褪色,只剩下纱丽上那片血渍,在昏暗中隐约发亮。
“对不起。”维克拉姆忽然说,“我不该说那话。”
普尔娜姆没理他,开始收拾东西,把凯夫拉纤维和铁丝针放进一个铁皮盒里。维克拉姆看着她的动作,忽然注意到纱丽内侧缝着一块小小的布标,上面用褪色的墨印着几个字——“梅赫塔纺织厂1992”。
他的呼吸顿了一下。梅赫塔纺织厂是父亲最早发家的产业,1992年关闭的,那年他才五岁。他小时候跟着父亲去过一次,记得巨大的厂房里,工人们在闷热的环境里踩着缝纫机,地上堆着染了各种颜色的布料边角料。
“这布标……”他伸手想碰,却被普尔娜姆拍开。
“别碰。”她把纱丽卷起来,放进一个旧麻袋里,“这是我从垃圾堆里捡的,你们工厂扔的旧布料上的。”
维克拉姆看着她,忽然有了个念头:“你需要更好的材料吗?凯夫拉纤维,还有……”
“我们不需要你的施舍。”普尔娜姆打断他,语气冷得像冰,“梅赫塔家的东西,我们受不起。你们的纺织厂当年往恒河里排染料,毒死了多少鱼;你们强拆贫民窟,压死了多少人……现在又想施舍我们防弹材料?是怕我们死得不够快,还是想看着我们穿着你们给的东西,继续被你们的流弹打?”
她的话像一把钝刀,慢慢割着维克拉姆的良心。他张了张嘴,想辩解,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父亲的发家史里确实有太多不干净的东西,他从小就知道,却一首选择视而不见。
“我……”
“滚。”普尔娜姆指着门口,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从这里滚出去,永远别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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