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克拉姆是在午夜时分回到破庙的。雨己经停了，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照亮了半塌的象头神像。神像的断鼻依旧对着庙门，仿佛在审视每一个进来的人。
他坐在神像旁边的干草堆上，从怀里掏出那件被打穿的纱丽——普尔娜姆最终还是把它给了他，说“留着做个纪念”。他展开纱丽，月光照在上面，那个“?”符号的光芒己经褪去，但弹孔周围的莲花血迹却更清晰了。
他的手指抚过纱丽内侧，摸到了那块小小的布标——“梅赫塔纺织厂1992”。他想起小时候去过的纺织厂，想起那些在闷热厂房里工作的工人，想起父亲说过的话：“那些人只配待在那种地方。”
他忽然觉得一阵恶心。他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张标签——那是这件定制西装的水洗标，上面印着“伦敦手工制作”、“100%埃及长绒棉”，还有一个小小的“梅赫塔”家族徽章。
这标签像一根刺，扎得他手心发疼。他忽然觉得一阵恶心。他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张标签——那是这件定制西装的水洗标，上面印着“伦敦手工制作”、“100%埃及长绒棉”，还有一个小小的“梅赫塔”家族徽章。
这标签像一根刺，扎得他手心发疼。他低头盯着那行烫金的“伦敦手工制作”，喉结猛地滚动了一下。三天前在萨顿宫参加晚宴时，意大利裁缝还笑着说这料子能抵御孟买的潮湿，可现在它正被垃圾山蒸腾的腐臭浸透，腋下的汗渍晕开成暗黄色的云，像在嘲笑那些关于“抵御”的鬼话。
“该死。”他低声骂了句，将标签揉成纸团。指腹碾过布料上凸起的家族徽章时，忽然想起十二岁生日那天，父亲把这枚银质徽章别在他校服上的情景。阿尼尔当时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戳着徽章上缠绕的蛇形花纹：“记住，梅赫塔家的人，脚下只能踩着地毯和云端。”可现在他的意大利皮鞋陷在半融化的塑料里，鞋跟卡进一个被踩扁的矿泉水瓶，发出廉价的“咯吱”声。
普尔娜姆不知何时蹲在他脚边，正用一根生锈的铁丝勾他鞋跟里的塑料碎片。她的指甲缝里嵌着永远洗不掉的油污，像凝固的墨汁，可指尖触到皮鞋时却意外地轻。“这种鞋不该来这儿。”她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递拖鞋时哑了些，“就像骆驼不该进沼泽。”
维克拉姆想反驳，却看见她耳后沾着一片彩色粉末——是洒红节的颜料，被汗水冲成淡粉色，像道未愈合的伤口。他忽然想起中午在度假村的泳池边，那些名媛们用进口颜料互相涂抹，笑靥如花，而这里的粉末混着尘土，在她皮肤上结成硬壳。
“你怎么知道我是谁？”他问。话一出口就觉得多余，梅赫塔这个姓氏在孟买，就像贫民窟上空的乌鸦一样无所不在。
普尔娜姆没抬头，铁丝终于勾出那块塑料，她随手丢进身后的垃圾袋。“去年强拆三号区时，你父亲的车开过这里。”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车轮碾过一个卖花女的篮子，玫瑰全烂在泥里。你当时坐在副驾驶，穿着和这件差不多的西装。”
维克拉姆的后背突然窜起一阵寒意。他确实有印象，那天他在车里听着歌剧，对窗外的喧嚣漠不关心。可她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楚？记得他的西装，记得他坐在副驾驶？
“你的手表。”普尔娜姆忽然看向他的手腕，“刚才在神庙里，反光照在象头神断鼻上，像在给它贴金。”她的眼神很亮，带着一种他读不懂的嘲弄，“你们这些人的光，总喜欢往破地方照。”
远处传来保镖的呼喊声，这次更近了，像是拐进了前面的巷口。维克拉姆下意识地抓住她的手腕，和在神庙时一样用力。她的皮肤比想象中烫，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可掌心却结着厚厚的茧，硌得他指腹发麻。
“别出声。”他压低声音，鼻尖几乎碰到她额前的碎发。那上面有股奇怪的味道，混合着皂角、铁锈和某种晒干的草药香，像这座贫民窟本身，粗粝却鲜活。
普尔娜姆没有挣扎，只是忽然笑了。那笑声很轻，像风吹过空酒瓶：“你怕他们？”
“我怕他们把事情搞砸。”维克拉姆咬着牙说，目光扫过她被抓红的手腕。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这双手弹钢琴、签合同的手，此刻正像枷锁一样锁住她。
巷口的脚步声停了，有人在咒骂着什么，大概是被成堆的垃圾挡住了路。维克拉姆松了口气，刚想松开手，却看见普尔娜姆盯着他的手表。表盘上的钻石在昏暗里闪烁，像撒在泥地里的碎玻璃。
“这表值多少？”她问。
“不关你的事。”
“够买多少个这样的家？”她抬手指了指周围低矮的铁皮棚屋，屋檐下晾着用化肥袋改成的衣服。
维克拉姆的喉咙像被堵住了。他想说这表是母亲留给他的遗物，想说有些东西不能用金钱衡量，可话到嘴边，却只变成一句干涩的“我不知道”。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在裤袋里亮了一下。是父亲的号码。他猛地捂住口袋，可震动却像生了根，顺着大腿传到心脏，让他想起星盘上那个逆行的土星——死亡与重生，此刻竟像个嘲讽的注脚。
普尔娜姆显然也听到了震动声，她挑眉看着他：“要接吗？告诉他们你在这儿，踩在和我们一样的泥里。”
“闭嘴。”维克拉姆的声音发紧，他忽然觉得她像面镜子，照出他所有的狼狈和虚伪。
手机还在震动，固执得像父亲的命令。远处的保镖又开始呼喊，这次似乎朝着另一个方向去了。维克拉姆松开手，普尔娜姆立刻后退一步，揉了揉发红的手腕，眼神里的嘲弄更浓了。
“你该走了，梅赫塔先生。”她转身要走，却又停下，回头看了他一眼，“小心你的鞋，别再被什么东西缠住了。”
维克拉姆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口的阴影里。她的拖鞋踩在泥里，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像在敲打着什么。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皮鞋，又看了看被揉成纸团的标签，忽然觉得胃里的恶心感更强烈了。
手机终于停止了震动，屏幕暗下去的瞬间，他仿佛看见星盘上的摩羯座正在坍塌，而那颗代表死亡的土星，正缓缓移向他的本命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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