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拉维的雨总带着铁锈味。凌晨西点，废品焚烧场的余烬还在冒烟，普尔娜姆踩着积水穿过堆成山的废料堆，胶鞋碾过破碎的塑料瓶时发出咯吱声。她的秘密工坊藏在焚烧场边缘一间废弃的集装箱里，铁皮壁上布满弹孔，却被她用捡来的纱丽布料层层糊住，阳光透过布料缝隙渗进来，在地面投下斑驳的橙红色光斑，像某种流动的经文。
“又在弄这些鬼东西？”母亲的尖叫从集装箱隔间传来，铁链拖着水泥地的声音紧随其后。普尔娜姆没回头，只是将手里的输液管扔进沸腾的铁锅——锅里煮着的是消毒水和姜黄粉混合的液体，蒸汽腾起时，在布满油污的铁皮屋顶凝成水珠，啪嗒落在她脚边的金属盆里。
“闭嘴，玛玛。”她从墙角拖过一个麻袋，倒出里面的东西：蓝色的心脏支架包装袋、透明的输液管、被剪碎的化疗药瓶铝箔。这些都是她昨天在焚烧场的灰烬里扒出来的，指尖至今还留着灼烧的刺痛。她拿起一把磨得发亮的剪刀，将输液管剪成小段，扔进另一个装着稀释硫酸的塑料桶里，“再过两个小时，湿婆会看着我们的。”
隔间的铁链突然安静了。普尔娜姆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破日历，红笔圈着今天的日期——Sawan月的湿婆神祭祀日。二十年前的今天，父亲就是在这个日子被梅赫塔家的人打断了腿，因为他不肯在卖地契上按手印。她还记得那天母亲抱着父亲的断腿哭，父亲嘴里涌着血沫，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圣线会记得的”。
她戴上一副捡来的橡胶手套，从硫酸桶里捞出软化的输液管，放在一块被磨得光滑的青石板上。石板边缘刻着模糊的梵文，是她用铁钉一点点凿出来的《奥义书》句子。她拿起一个生锈的纺锤，将输液管纤维捻成细线，每捻一下，就念一句经文：“唵，真理是永恒的……”
“那不是棉纱。”隔间的母亲突然说话了，声音平静得不像平时，“婆罗门的圣线要用棉纱，要经过十二次净化。”
普尔娜姆的手顿了顿。她看向隔间的破布帘，能看到母亲蜷缩在草堆上的影子，铁链缠在她细瘦的脚踝上。三年前母亲突然疯了，总是对着空气喊“梅赫塔家的人来了”，但偶尔清醒时，她会说起很多往事——比如父亲曾经是村里最会纺棉纱的人，比如传统的圣线要在月光下晒足七七西十九天。
“他们的圣线才是脏的。”普尔娜姆将捻好的输液管细线缠在纺锤上，线泛着冷白色的光，像某种金属，“梅赫塔医院扔的化疗袋里，有多少人的血？那些人跟我们一样，都是被他们榨干了最后一滴血的。”她从另一个袋子里抓出一把灰黑色的纤维——那是她偷偷从梅赫塔医院后门的垃圾桶里捡的化疗药袋碎片，上面还沾着暗红色的痕迹，“这些纤维里有生命，玛玛。比他们用金币买来的棉纱干净。”
她将化疗药袋纤维混进输液管线里，继续捻线。两种纤维纠缠在一起，灰黑色的碎片像星星嵌在冷白的线上。纺锤转动时发出嗡嗡声，和隔间母亲突然响起的哼唱声混在一起——母亲在唱一首古老的祈雨歌，那是父亲生前最爱听的调子。
“你知道吗，”普尔娜姆一边捻线，一边轻声说，“上周我在焚烧场看到维克拉姆了。梅赫塔家的小少爷，居然自己来扔垃圾。”她想起那天的情景：维克拉姆穿着昂贵的白衬衫，站在焚烧场门口，手里拎着一个黑色的垃圾袋，看到她时，眼神像被烧红的铁烫过一样躲闪。她后来扒开那个垃圾袋，里面是撕碎的病历单，上面有“重度中毒”的字样。
“他是个好孩子。”母亲突然说，声音里带着一种诡异的温柔，“我见过他小时候，跟着司机来贫民窟，偷偷给乞丐钱。”
普尔娜姆冷笑一声，将纺锤往石板上磕了磕，震掉上面的线头：“好孩子会看着自己的父亲抢别人的地？会戴着用我们的血汗换来的金丝圣线？”她拿起一把捡来的手术刀，划开自己的指尖，将血滴在线团上，血珠渗进纤维里，晕开一朵朵小红花，“今天我要让湿婆看看，谁才配戴圣线。”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她终于捻好了足够的线。线团放在青石板上，泛着冷光，里面混着的化疗纤维像细小的蛇，缠绕在输液管纤维里。她从墙角拖出一台改造过的纺织机——这台机器原本是医院的旧输液泵，被她拆了零件，加装了捡来的齿轮和皮带，此刻正嗡嗡作响，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野兽。
她将线团架在纺织机上，踩动踏板。机器转动时，金属零件摩擦的声音里，她仿佛听到了父亲的咳嗽声、母亲的哭声，还有焚烧场里无数被烧毁的希望在低语。她一边织布，一边继续念诵经文，声音越来越大，盖过了机器的轰鸣，盖过了隔间母亲偶尔的呓语。
织到一半时，她停下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几片银白色的金属——那是她从梅赫塔集团废弃的信号塔零件上敲下来的。她将金属片剪成细条，织进圣线里，金属反光时，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某种神圣的印记。
“差不多了。”她看着织好的圣线，长度刚好够绕三圈——传统的圣线要绕三圈，代表婆罗门的三重责任。但这条圣线比普通的重，泛着冷光，摸上去有种冰凉的韧性，“玛玛，你看。”
她掀开布帘走进隔间，将圣线举到母亲面前。母亲的眼睛亮了一下，突然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圣线，然后猛地缩回手，像是被烫到一样：“有血的味道……”
普尔娜姆低头闻了闻，确实有淡淡的铁锈味，混杂着消毒水和姜黄的气息。她将圣线缠在手腕上，长度刚刚好。这时她听到远处传来寺庙的钟声，一下一下，敲在湿漉漉的空气里。
“祭祀要开始了。”她走到隔间门口，回头看了一眼母亲，“今天过后，他们会知道什么是报应。”
母亲没有回答，只是蜷缩在草堆里，铁链轻轻晃动着，在晨光里闪着光，像一条冰冷的圣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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